雍正五年,七月。
弘历大婚,新房设在了乾西二所。我第一次在没有任何身份的情况下出席了雍正朝皇家的宴会,或胤禛,或我都无须向任何人说明什么,因为这是我们孩子的婚礼,虽然只是跟在皇帝身后在宴席上望着这看似与我无关的一切,虽然弘历只是对我淡淡一笑微微颔首,实际上我应该比谁都要开心了吧,我的孩子都成婚了,呵呵。
胤禛自然也很开心,破天荒没有顾虑夜晚还要批示的大量奏折,多喝了几杯,眼看有些微醺,我急忙冲苏培盛使了个眼神,打算拖他早些离去。正在宴席中寻找福惠,突然看见一道身影趔趄两步,差点撞翻一扯得矮几。
“走开!”随着一声不算大,却足以让我听得清楚的呵斥,迎向这人得福惠在对方的推攘下跌坐在地。
福惠有些委屈的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小声道:“三……哥……”
“福惠!”情急之下,顾不得在场众人的眼光,我急忙冲了过去。
等看清眼前的人,才发现是李氏唯一的儿子,当年在藩邸时,小小年纪便口若悬河夸奖我为狐狸精的弘时。如今早已成人,虽然这些年我也在养心殿见过他,不过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现在看到他喝高的模样,而且这样粗暴的对待弟弟,心里总是无法像当年那样宽容,毕竟他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
接收到我有些怨气的眼神,弘时本已通红的双眼,顿时又挤出几分火花,“呵,我当时谁还这么疼爱我这个八弟,原来是你。”
“三哥,你喝多了,先回去休息吧。”弘历早已迎上来,横在我身前欲缓解这不和谐的气氛。
“你躲开,我话还没说话呢!”弘时大喝一声,一把推开弘历。
我知道弘时一直不得胤禛喜爱,虽然胤禛登基以后也对他曾抱有希望,还专程找了几个师傅教导他学问,毕竟弘时是他仅存的几个孩子中的长子,可弘时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一再与当年的八阿哥站在一条战线上和自己的父亲对着干,胤禛早已是怨声连连,伤透了心。
眼下见他还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弟们,我隐忍怒意,把福惠拉在身后,轻声喝道:“你疯够了没有?!”
“疯够没有?!”弘时瞪着通红的双眼怒视着我,大声咆哮起来,“正经连个主子都不是,你不过一个奴才身份也敢对我出言不逊?!”说着竟抬起一只手臂,欲要挥下。
“三哥!”弘历再次斜刺挡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皇阿玛还在这里呢!”
这一声仿佛定声咒,弘时的手生生定在原处。
“你方才说什么?!”胤禛的声音传了过来,正值夏季,却让人觉得这声音冷若寒霜。胤禛在苏培盛的搀扶下,步履不太稳健,缓缓向我们走来。所有的人齐刷刷跪下,场中安静得只有弘时粗重的呼吸声。
弘历趴在地上,急忙道:“皇阿玛息怒!三哥不过一时多喝了几杯!”
“方才说的话,再说一次?!”胤禛不理会,越过弘历走到弘时跟前,冷冷直视着僵直站在原地的弘时。
我的怒火早已被胤禛此时的表情所浇灭,看着弘时竟然梗着脖子毫无畏惧与父亲对视着,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啪!”一声巨响,胤禛已经一掌掴在弘时脸颊上,在众目睽睽之下。
“皇阿玛息怒!”
“皇上息怒!”所有的人都对此举惊骇万分,齐声劝谏。
我也忍不住靠近胤禛小声道:“他多喝了几杯,要教训也等他酒醒了再说吧。你也多喝了几杯,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你假惺惺扮好人!”弘时也不知道是真的被酒精冲昏了头,还是借着酒精壮胆,面对这一巴掌,不说害怕退却,竟然再次大喝起来。
“逆子!你当朕不存在吗?!”胤禛双拳攥紧,额头能见爆起的青筋,声音却依旧寒凉如冰,我知道,他的声音越是低,越代表怒到极点,心里不由扑通扑通跳起来。
“不知道儿臣说错哪一句?说这个女人不是主子?还是说她不过是奴才?还望皇阿玛示下!”
我知道弘时是认识我的,我也知道弘时他,是在玩火!但我不知道弘时为什么这样在大庭广众,文武百官面前置胤禛的颜面于不顾,我也不知道这火,会烧成什么样子,烧到什么地步!
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弘时,又或者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胤禛会怎么处理儿子对他这个君父的底限得一次次的试探?挥不去得忐忑就这样突然出现,我觉得烦躁不安。
【第九十三章】
从御花园回到养心殿后,胤禛屏退宫人,安静得大殿内只有胤禛与弘时父子,还有我。
我横在这样的场面中,有些局促不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如果很多情况下没有我事情就会简单很多。
弘时被侍卫带进殿后,大概一路折腾下来酒性消褪了一些,没有适才得疯劲,蔫蔫得跪在地板上。
胤禛一袭青色的简素常服端坐在御案后,右手轻轻拍着案上的一块纸镇。实际上如果不是他头顶的明黄衮边常服冠昭示了他的身份,基本上这个男人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不像老百姓眼中那样真的天子就是老天的儿子,无所不能,当真以为做了皇帝就真的刀枪不惧,水火不侵?至少现代课本教育过我,也亲身在两个皇帝身边真实体验过,那随便捏两把胡子就解决问题的是神仙!
皇帝也有七情六欲,有寻常人家中手足不睦,骨肉不亲这样得烦恼,而且这样寻常人家的问题如果放在这个紫禁城里面不旦不会比较容易,反而更加难以处理。对于别人来说是家事,可对于皇帝来说,家便是国,国便是家,于是,教训儿子、惩罚儿子基本上够级别称为——国事。
“儿子今日多喝了几杯,迷了心智,冲撞了皇阿玛,还请皇阿玛息怒,请皇阿玛责罚。”弘时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低声说着,虽然人是萎靡下来,不过我从他的眼中还是读到一丝不甘。
“你只是冲撞了朕?”胤禛冷冷开口。
透过殿中明亮的烛光,我隐约能看见弘时紧紧咬住的下唇泛起丝丝血痕,沉默片刻后,声音从他牙关中挤出:“是!”
“啪!”一块伏兽玉石纸镇摔在弘时身前,纸镇顿时断裂为两段,巨响让弘时和我都不约而同微微一颤。那块纸镇胤禛平时很喜爱,此时就这样毁在顷刻间,我的心不由再次一紧。
“你一直以来党附阿其那等人,处处与朕作对,朕只当你年少轻狂,隐忍不发。如今他二人已逝,你却依旧行事乖张,身为兄长不但于庙堂之上毫无功勋建树,反而暴戾成性对兄弟手足无半点仁爱之心……”
“儿子不过今日被酒性所惑,才会对兄弟们不太友善,并没有如皇阿玛所说暴戾成性!”弘时不等胤禛说完,急忙挺直身体打断他的话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酒性所惑?!”胤禛双目微睨,浓浓的肃杀之气萦绕在四周,“昔日弘历出外办差回途,你派人伏袭,又于圆明园中暗推福惠下水,这些也是酒性所惑?!”说到最后胤禛声音猛地提高,拍案而起。
我除了张大嘴,瞪大眼,简直不知道该对这番话作怎样的反应,难怪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脑海中有点什么就是想不起来,此刻才发觉,当日福惠落水时我在树林中看见的身影的确很像弘时。他还曾经暗杀弘历?!
和我一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还有当事人弘时,我们都把眼光投向胤禛,同样都在等着能让胤禛这样言之凿凿的证据,但心情绝对是不同的。
“皇阿玛!是什么小人在背后这样诬蔑嫁祸儿子?!皇阿玛千万不能相信,儿子就算再糊涂,也断不会对弟兄手足痛下毒手啊!”
“是……是呀……,有没有查清楚啊?不……不能吧?”我也下意识开口接道,很多年前那个还是幼子的弘时塞满我的脑子。
“哼!诬蔑你?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一些日子,朕为何没有追究?不是因为朕没有确凿的证据,而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看你是否会有所收敛,可你非但不有所醒悟,反而越发咄咄逼人。苏培盛!”胤禛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冲门外大喝一声。
外面的苏培盛推门走进,手中捧着一个托盘,胤禛取过上面一个布娃娃扔在弘时跟前。
“这是什么?!”
顾不上弘时脸色瞬间卡白,我探出上身往地上看去,只是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布娃娃,但是胸前却贴了一张符咒。上面有一行有些眼熟的字,好像是我……不是……是比雅的生辰,这就是传说中的诬蛊之术?!有人要害我?!
“儿……儿子不明白……。”弘时大概被这个娃娃吓坏了,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这是在园子里面搜出来得,交给朕的人,就是你身边的安义!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朕还可以把你亲笔书写的密函拿给你看!”胤禛一字一句吐出,在他眼中除了愤怒,我还看见了伤心。
弘时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胤禛也讪讪坐回椅子上,手掌轻轻支撑着额头,显得疲惫不堪。
“胤禛。”我走到他跟前,我想安慰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弘时,我知道你从小就恨阿玛,恨阿玛冷落你的母亲,恨阿玛对弘历得宠爱。”胤禛握着我的手轻声说着,手掌中的冰凉也不知道来自我还是他,“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你有今日,我要负上很大的责任。”
胤禛的眼眶有些红润,安静得殿中传来弘时低低的呜咽声。其实,错都在我吧,是我的出现才打破了他们原本平衡的生活,我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可是我爱胤禛,我除了他,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心中很疼,疼得我闭上了眼睛。
“你已经不再是孩子,我也不能一错再错,你做出种种恶行,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后果。”胤禛的声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心上。
“再给他一次……”下意识说出的话还没说完,胤禛手上劲道微微加强,紧紧捏住我,打断了我的话。
雍正五年七月。
胤禛的长子弘时以年少放纵,行事不谨被黜宗籍,交与胤禛十二弟允祹管教约束。
八月的一天,内务府匆匆来回,弘时于家中服毒自尽。
胤禛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板上,我怔怔的看着跪在地上回话得人。
弘时死了,被父亲责罚后一个月以这样一种方式宣泄自己的不甘,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他自认为解脱了,从此脱离了他对此生的种种不满,却给他的父亲还有我牢牢套上再也解不开的枷锁。
胤禛是一个大爱大恨的人,他好强,在外人面前从不肯流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她是那么愧疚,对这个在弘历出生以前他唯一的独子。我知道他是爱弘时得,曾经对这个孩子寄予了期许和冀望,但可能是这样一种急切的望子成龙心态,这样一种严厉且沉重的爱,让弘时幼小的身心无力承担。
当胤禛全部的心血付诸东流,是多么的失落与挫败,所以胤禛恼怒,对弘时也愈加严苛,而弘时也对他愈加畏惧,父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不可弥合!
恨铁不成钢,一言以蔽之。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父子关系呢?
可怜的弘时,可怜的胤禛,皇家的故事难道注定都要这么惨烈么?
在我们还没走出弘时死亡的阴影时,福惠病倒了。
病情来得很突然,本来只是小小的感冒,可是反复一个月后却越发严重,发烧不断。这让经历了当年弘晖之死得我变得格外紧张与敏感。福惠不单单是佩瑶托付给我的一个责任,这些年来他已经是我的孩子了。
几个月过去,太医们诊来诊去都不见什么起色,病情总是反反复复,这让我更加忧郁焦虑,心急如焚。
我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福惠,小家伙也变得格外听话懂事,不论是服药还是让太医施针,都不哭不闹。
“姐姐,你的身子也不大好,也该多休息才是。”又容来看望我,在一旁安慰着。
“我不要紧,放心不下孩子。”床榻上的福惠已经熟睡,虽然连续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你若病倒了可不让万岁爷又要多担心一份么?”
“谢谢你又容,我有分寸的。”
“额娘说的是,姑姑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弘历在一旁补充。
拗不过他们一番好意,交待好玉致回到床上躺着,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从身后搂住我。
“福惠醒了么?”挣扎着准备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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