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柑过了近一个月的你羞我羞的日子后,接到了县里递来的通知书,村里那高兴的,都疯了,一个山沟沟里都在喊‘陈三家出大学生了!’。
而姨娘当场就说,‘小柑啊,姨娘和你娘商量了,收到通知书就把俺家忆如许给你,听村里在外面上过学的小子说,那个啥大学的,一去就得四年,这暑假就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到时候你成才了俺家这宝贝疙瘩也吃不了苦了!’
那时候的陈柑只觉得飘乎乎的,听啥都不真,看啥都是虚的,迷糊糊的吃了酒,入了洞房,喜乐几天,姨夫那边就传了急信说是出事了。
身为长女的李忆如跟了回了去,再也没回来。
而这些,对渐渐清醒过来的陈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那场亲事,从姨娘走后,村里再也没人提过。而后就是陈柑长达八年的疯魔 ,对李忆如这个野花般清新的表妹他更是忘的一干二净。
直到一年前,他才知道李忆如都经历了什么。
当年,传信给陈家沟的人说,李家汉子在县城里出了事,叫姨娘和闺女赶紧回去。村里人当时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跟着去的大伯,回来之后,却让村里人都忘了那亲事。除了蒙在鼓里的陈柑,村里的成年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忆如在县里读书的时候就被个混子给看上了,姨娘这些年四处躲,而这次本想着把闺女安妥给自己有出息的外甥,却没想到那混子差点把娃她爹给打死。李家村的人没办法,只得差人把她们娘俩叫回去,一人换一人把差点断气的李家汉子弄了回来。
那混子不是什么好人,在那小县城里没人敢惹,除了把忆如送到那受罪,无论是陈家这边还是李家,都没办法。那混子不止打忆如还用强,孩子被折腾得差点流掉。忆如受不了,趁那混子出去喝酒,在医院小/护/士的帮忙下跑了。趁夜跑了十几里山路,那时候的山里狼还是有的,若是以往,忆如肯定怕,可这一个月受的折磨跟这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就那样,听着狼叫摸回了李家村。
忆如的拍门声惊醒了村里好几户人,几家人同时亮了灯出门,这一看,一个月前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给折腾的快成人干了。姨娘立马就哭了,一看就知道姑娘是偷跑回来的,二话不说,进屋就收拾东西。忆如爹的伤刚好,这一看见自己闺女给折腾成这样,憋着泪开始东家借本家凑,挤了几十块钱,背着老的抱着小的,连夜走了。
从此,村里没人知道李田家人去了哪儿。
李田家没回来过,却隔几年寄次钱回来。一族人,世代住在那儿,就算当年小鬼子来了,也没离过那片地儿。
山里的人,没几个会忘恩。
余下的,陈家沟里没人知道。陈柑却清楚,李家一路走一路跑,从四面都是黄土的旱山走到四面都是水的江南。李田家的老人在半路就病死了,水土不服,年轻人没什么,老人一路折腾下来,却是熬不住。
在老人去的地方,歇了几个月,李田家除了还得抱着的娃,余下的都出去找工。等凑够了钱,给老人换了棺材,入了邻近村子卖给他们的一小片地里。
而这时候,李忆如的肚子禁不起奔波,便又找了那村里卖地给他们的那户人家。那时候的人啊,热心肠,看这一家子可怜的,就寻了村长,村里合计之后,让李家住到了一个独居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七十多了,李家老人也刚去,一家子就把老太太当成个念想,照顾的无微不至。而这老太太的子嗣,在早些年被折腾没了,这实诚的李家人在她眼里早就成自个儿孩子。李家也知道那混子肯定不会追这么远,就安定的在那村里落了户,直到前年李忆如母亲过世,李忆如才动身进京去找陈柑。
至于孩子的事,那时候李家人不知道有流掉孩子这回事,就算知道,也不敢去做,那可是杀人,更何况是女儿肚子里是自己的外孙。
而李忆如一直都把那孩子看成是陈柑的,女儿冬儿这名字取的是柑子冬月成熟的意思。而陈柑姨娘看着冬儿长开的小模样,跟陈柑小时候相极了,也就认定这是自己的亲外孙。
陈柑看着怀里笑嘻嘻的闺女,心里一片柔软。他从没有质疑过这孩子和他的关系,也不会去质疑,无论如何,冬儿都是他陈柑的血脉至亲。
“晚上九点的飞机,我们不会留的太晚。”刺耳的男声打断了陈柑的思绪,抱着女儿的手紧了紧,他才问道,“盛先生这次过来是?”
“还不是小家伙想爸爸了,都缠了我大半年了,这次刚好到杭市谈笔生意,就带过来了。”
陈柑抱着女儿站起后,才看向那个一直笑得灿烂的男人。比他小三岁,却事业有成,万事顺心,曾经的陈柑只是看这个前上司不顺眼,而在一年前,就是厌恶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种男人?理直气壮的查你身份资料,把那些过往种种没有一点顾忌的摊在他人眼前,不止让你难堪,更让你在众人指点的眼光里无处可逃!而如今!还巴巴的带着继女来找生父,虽然看到女儿很开心,可心里那股怨气怎么就这么想对着这个比他高壮的前上司发泄出来呢!
可他还是不敢,对的不敢,不是因为李忆如和李冬儿身份的不能。
他怕,盛家的权力,财力,势力在他这种草根阶层的眼里,只得出一个‘怕’字。
不管是被说懦弱还是无能,甚至是不像男人,他都不敢,他陈柑是没血性,不像男人,可这些事情,忍忍就过去了,毕竟一切的源头是他自己。因为对事对物对己的怨气而发泄到厌恶的人身上,也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他到现在也不敢独自去找那个曾经欺辱李忆如的混子算帐,就算那个混子被关进了高墙。他只敢在当初被事实打击的时候,趁着恨意高涨悄悄的收集一些那混子犯事的证据,送到警局那里。虽然判的很轻,只是几年,可当时的他真的有报了仇的感觉。
‘我无能,所以只是凡人,只是凡人’,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的念头,陈柑哄了冬儿几句后,把孩子递还给盛世豪。
“你们回去吧,有时间我会到北市看冬儿。”
盛世豪挑挑眉头,不置可否,哄着冬儿和陈柑道别之后,便出了门。陈柑看着在风里摇曳身姿的太阳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愧疚与自恶来。他的表妹,曾经的媳妇,被前上司照顾的很好。他的女儿,亲闺女,也被养成了个小公主。
这一切都是那个让他产生自厌与不如的男人给的,他什么也做不到,却在厌恶那个尽心照顾她们的盛世豪。
先生说的对极了,人的很多情绪都是以自己为基准而产的。情绪产生的莫名奇妙,也没人去关注那莫名奇妙的起因,只是让情绪主导理智,头脑发热的把那情绪发生的过程与结果表现出来。而后,在恢复理智的时候,大多后悔不已。
陆家1
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好的陈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了。昨天陆先生让他今天早点到道观,说是有什么事情。
收拾妥当的时候,天已大亮,陈柑在山雾的包围下,动身前往道观。这天发生的事情对陈柑的打击颇大,就算是在日后疯狂逃难的日子里也难以释怀。
这是陈柑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幼时老父走的时候,他在满山沟的疯玩,懵懂不知,在族人都聚到家里时,还笑得开怀。而老母亲去世三年后,他才得知,虽然悲痛,却不如这般深刻。
昨日还言笑晏晏,精神矍铄的老道,却在不知何时没有声息。只一/夜的功夫,没了,陈柑害怕,在那冰凉的身体里没有摸到脉搏后,他再也不敢去碰触陆老道。
极度恐惧,为什么会害怕死去的长者,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怎么能够有这种情绪?
可恐惧没法消除,搞不清楚是因为死人害怕,还是因为再也不能够相处而害怕。陈柑木呆呆的站在老道床前,看着打坐着的老道,久久暖不了心。
恢复正常是在陈柑看到老道压在床前小几上的字条后,看着那简洁的话语,陈柑才明白了那恐惧是因为悲伤。
生死的含义,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
老道士平素除了陈柑这个后生,再也没有其他来往。陈柑依着嘱咐,收拾了些能带走的事物,跑了老远打了殡仪馆的电话,四个小时后,背着包,抱着骨灰盒前往陆先生的故乡杨市。
坐在长途车上的时候,陈柑又有了做梦的错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突然的只能让他以做梦来安慰自己。
陆先生有亲人在世,这让陈柑有些惊讶。照先生字条上所写,在杨市有他的一弟一妹,而他为什么会到那偏僻的地方艰苦度日?最重要的是,杭市到杨市的车程也就四五个小时,这一年来,却不见他们有什么往来,若不是那字条上写名让陈柑把他的骨灰带回杨市安葬,陈柑也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的。
陆老道,说是老道,也只是作那打扮。所住道观也是他一点点的从废墟收拾起来的破庙,除了每天打打太极,盘坐一会当成打坐,闲来无事给陈柑推算几下,也没见他有什么别的什么特殊地方。
陈柑对道士的概念也就是会算卦,用朱砂画符,手拿桃木剑,后背八卦镜……陆先生知道以后,笑得差点止不住,从那时开始,陆先生再不让陈柑叫他‘道长’,改称‘先生’。
而对道士的定义,陈柑至今也没个具体想法。陆先生也说,就让那影视作品里的道士继续风光,若真把那形象安到真正道者的身上,只怕会笑掉大牙。
陈柑到达杨市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微凉的秋风吹得陈柑清醒了些,从车站出来,又花费了些时候才找到陆先生写的地址。那是一个相当有历史气息的小区,绿树成荫,五层小楼整齐的坐落其中。进入楼道内,那七十年代建造的小楼看起来狭小凌乱了些,走在台阶之上的陈柑却十分喜欢,因为有家乡的感觉。
老中青三代都能找得到痕迹的地方,才能称为家乡。就像是陈柑走翻过家乡那一道道沟,都能找到童年一样。
陈柑在三楼的一户门前站定,抱着骨灰盒的手心冒出汗来。
这一天来所经历的事情,让他本来恍若梦里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和真实了起来,这让他十分的紧张。心理建设作了许久也没有成功,而陈柑也在隐约菜香传来的时候,饿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还是敲门吧……可是陆先生也没说和弟、妹的关系怎么样啊?要是很糟糕,那岂不是要糟?……不对,万一他们问起来,陆先生是怎么去世的,他可怎么回答啊!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独居,本来就是有一定的危险的,虽然是陆先生以‘我很健康’为由拒绝了他,可他的家人肯定不会这么想的吧……我靠!越来越紧张了怎么办?!
就在陈柑浑身发凉,肚子乱叫,双腿发颤的时候,面前的门——开了、开了、开了!门里门外都还没来得及打量对方,门外的陈柑一个哆嗦,哑着嗓子开了口,“请、请问这里是陆、陆?陆……”
陆先生没说他弟、妹的名字啊!
门内的年轻人打量了陈柑一阵,见陈柑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怂了下肩道,“对的,这里是陆家,你找哪位?”
年轻人的声音清冷冷的,听得陈柑莫名的哽咽起来。
“是陆有先生让我找来的,他今早凌晨过世了……”陈柑说着说着眼里含着的泪就下来了,这一年来陆先生的相处教导,回马灯似的在陈柑脑海里放了起来。
年轻人按着门的手僵了一瞬,陈柑这会哭的也顾不上什么,等被这人扶着肩膀请进屋也没回过劲来,依旧哭得稀里哗啦。
不一时,年轻人打电话的声音就传了来,而一个哭声在年轻人挂了电话之后响了起来,而那带着哭腔的‘哎呀我的哥!’把陈柑吓得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了。
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用袖子抹了泪,屋里飘着饭香传进鼻子,陈柑咽了口唾沫,想着这家应该是刚用过饭。又看见那给他开门的年轻人收拾茶几上的残羹,陈柑觉得更饿。
没等他多想,收拾好屋子的年轻人从厨房捎了盘点心与温开水放在陈柑面前的茶几上,“吃吧。”
依旧是清冷冷的声音,陈柑却觉得感动,真是个好人啊。感激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小心地把陆先生的骨灰放到茶几正中不会被碰到的地方后,陈柑捞起盘子就开吃。
没有道谢,这……是十分没有礼貌的。狼吞虎咽,这……是十分没有形象的,可陈柑在陆先生?那儿就是被这么养的?
所以,老太太哭得正起劲,也就这屋里中的年轻人关注他了。
年轻人看着如饿死鬼般的陈柑,嘴角撇出抹弧度来,只是在那张淡漠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嘲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