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挡杀佛,哪里又顾得身后惊叫声一片,哪里又顾得发髻散乱、脸颊手掌上全是血痕?
后园里,杂耍已经结束,换上了兰陵王入阵曲。众女纷纷被那戴假面,着紫衣,腰金带,手执鞭,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英勇无敌的兰陵王迷得忘记了燥热,更忘记王六娘已经去了很久却还没回来。
忽见一个管事婆子疾步走过来,伏在惠安郡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惠安郡主神色变的极其难看,勉强笑着起身道:“来了位远客,母亲使我过去拜见。你们且玩着,务必要玩得尽兴。”不待众人回答,她已起身离去。先时还记得保持风度,走了十几步后便再顾不得,飞快走到浮桥尽头与一个穿青衣,身材粗壮的婆子低声交谈起来。
许樱哥眼睛毒,立时便认出那婆子乃是之前一直随侍在王六娘身边之人。想着王六娘一去便不复返,再想到那莫名飞来的半碗绿豆冰,许樱哥由不得心情沉重起来。难道真是被人算计了,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武玉玉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但却知趣地不问,只顾看着台上取下面具的兰陵王,同相熟的宗女们低声议论:“真不错。可谓是色艺双绝了。”
冯宝儿自来精明,自是也察觉不对。想到那半碗绿豆冰是经自己之手打泼在王六娘身上的,由来便有几分心虚,便讪讪地干笑着掩饰:“当然不错,这可是自小就养在公主府里的。”
她们几个说得欢乐,赵窈娘趁机靠到许樱哥身边去,轻声道:“樱哥。我四哥……”
许樱哥立时轻声打断她的话:“窈娘,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
赵窈娘笑道:“什么?”
许樱哥回头看着她,笑道:“如若这件事不成,你是否还当我是朋友?抑或。从此相见不相识?”
赵窈娘一怔,随即急道:“呸呸……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人家都说好事多磨,你要相信我四哥。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很快就能解决的。”
“不是我不信,而是人要学会认命。”许樱哥认真道:“我和他无缘,做再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你替我带句话,让他忘了我吧。”这话说出来真轻松,不然在赵璀和赵窈娘心里、眼里她都是应该等着并且应该嫁给赵璀的。而在钟氏眼里,她就是那个扫把星。
赵窈娘吸了一口凉气:“樱哥,你……”
许樱哥微笑起来,肉呼呼的小翘下巴越发可爱:“说啊,你会如何?要是你真的不把我当朋友了。我会伤心的。”
赵窈娘垂下眼,想了许久方轻声道:“我不怪你,只要不是你的错。”
许樱哥不再言语。如何才能不算是她的错?这个界限真不好判定。好不容易活下来,她不会轻易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事去折腾自己,前世的她早夭已经让父母伤心欲绝、老无所依,此生她也曾答应过这个真身的亲娘和亲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她们好好活下去。更何况她从来都是一个贪生之人。
只是一句话。便令两个人之前的亲密无间转瞬间便变了滋味。武玉玉发现,忙凑过来扯扯许樱哥的袖子轻声道:“怎么了?”
许樱哥笑笑:“没什么。”
兰陵王入阵曲结束,貌美无双的兰陵王退场,众人打赏,忽有宗女道:“惠安怎地一去就不复返?”又有人突然想起王六娘来了:“还有王六娘呢,换条裙子就换了半日功夫。莫不是迷路了罢?”
却见一个女史笑眯眯地走过来行礼道:“前头贵人们请诸位娘子往前头去凑兴呢。”
有那在家娇宠惯了的宗女推脱道:“不去。又热又吵,就在这里看戏吹风喝茶吃冰碗最好。”
那女史为难之极,赔笑道:“贵人们说,今日是公主殿下生辰,就图一个高兴……”
许樱哥隐约猜着这是要清场,也猜着王六娘大抵是出了大事,便第一个站起身来准备配合,却不多问,因为她深知有时候不问远比追问的好。
冯宝儿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周到体贴,只顾揪着那女史道:“王六娘还未回来呢,她才到京中不熟悉,恐她回来找不到我们会无措,是不是请女史派个人去找找她,同她说我们往前头去了?”
那女史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和颜悦色地道:“王六娘子此时与郡主在一起,冯大娘子不必担忧。”
众伎人已经散去,再坐在此处也无意思,于是几个宗女带头往前走,许樱哥等人落后一步,跟在后头。冯宝儿有心表露自己与宗室的关系亲密,与那几个宗女打得火热。另几个公侯府邸的女儿自成一体,许樱哥与武玉玉、赵窈娘三人并肩而行,相顾无言。
公主芳名为莲,也最爱莲,府中最多莲花,更多浅塘。众人行至一片浅塘边,塘内睡莲花开,五彩缤纷,堪为美景。赵窈娘鼓起勇气想缓和气氛,便道:“这些睡莲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外面轻易看不到,有些是进贡来的,有些是重金寻来的……”
正说着,就听众人一阵惊呼,但见前方浅塘里摇摇晃晃地站起个人来,长发披散,不见其面,一身浓艳的紫色长袍上滴滴答答直往下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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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癫狂
那人似是站也站不稳,却固执地勉强站住了,半垂着头,自杂乱的头发中朝这边看过来。真像是只鬼啊,还是只索命的厉鬼……许樱哥与武玉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忧虑和担心。虽看不清脸面,但她二人却是清楚明白地记得张仪正早前就是这样一幅打扮,且身材也像得很,但就不知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事发突然,各府丫头婆子们最先做的事就是上前把各自的主子护住。但实际上,公主府中哪里又容得下多少他府的下人?似许樱哥等人也不过就是一人一个随侍的丫头而已,哪里又真能护得住?故而一群女人反应过来后就是尖叫着作鸟兽散,各自朝着自认为相对安全的地方逃散,但周围一面是假山,一面是池塘,又能往哪里去?所以只能要么往前冲,要么就往后退。
许樱哥与武玉玉等人也相携准备往前逃离,武玉玉走得特别急,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认这就是张仪正,但她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须得立即往前去给康王妃报信才是。
那公主府的女史看清来人身上的紫袍并玉带后,已经知道非同常人,便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做出拦阻的样子并出声相询:“敢问尊驾何人?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那人不言不语亦不动。
女史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声,那人突然间动了,一把将那女史给推开,然后脚步踉跄虚浮、摇摇晃晃地冲着众女走了过去。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于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女人们差点没把喉咙喊破,那人却充耳不闻。只管往前挤。靠得近了,众人便认出了那张脸——尽管上面血痕污泥交加,但凡是宗室女儿。谁又认不得这张混账脸?
因为这样,她们更加惊恐了,这可是有名的太岁啊!虽然之前从没传出过他对自家姐妹感兴趣的恶话,但看他这模样明显就是醉狠了,谁能说清楚他是不是糊涂到癫狂了会乱来一气?有人哭喊着挤成一团,有人试图上前拦阻,有人好心地喊着“三哥”试图唤醒他。但多数人都是在躲,包括武玉玉也不敢轻易上前,而是拉了许樱哥只管往后退,往人堆里藏。
只有冯宝儿,虽满脸惊恐却不曾往后退一步。相反还朝前行了几步,仰着脸看着张仪正担忧无比地大声喊道:“三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会满脸的血?要不要坐下来歇歇再请太医过来瞧?”一边说,一边又叫身旁的丫头去扶人。
张仪正阴沉着脸,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瞪了冯宝儿一眼,蛮横无礼地将她猛地推开,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许樱哥,虎视眈眈的盯牢了,几欲吃人。
冯宝儿被他推倒在地。撞在假山石上痛得惊呼一声,抬眼看着张仪正的背影,顿时泪眼婆娑。
许樱哥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里全是冷汗,只管木着脸把自己往人群深处越藏越深。越是冷静清醒,她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担忧。便只徒劳地默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他不是冲我来的,不是冲我来的。”
张仪正突然仰头大吼一声,宛若狼嚎。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全都熄了声息互相拥挤着傻呆呆地看着他,暗想他莫不是疯了?却见张仪正赤目张臂猛地往前一扑,连挤带撞,准确无误地拨开青玉和武玉玉等人,扯着许樱哥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从人群中扯了出来,提着领子放在了面前。
完了!她完了!许樱哥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如同早年被抄家灭门之时,年幼的她被人高高举起,准备生生砸死时一样的害怕无助。只是那时候有母亲和姐姐舍了命救她,这个时候谁又能来救她!每临大事有静气,说的是英雄,说的是能在谈笑间取人首级,武力值超群的英雄豪杰,说的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们,而不是她这样平凡的,贪生怕死的小女子。
许樱哥颤抖着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要做什么?”
张仪正没有回答,只是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她,呼吸灼热,眼中灰色浓厚成墨。
虽身在人群之中,却只有她一人,周遭风和日丽,花香鸟语,远处马球场里欢声雷动,许樱哥却只能听见自己一人的心在跳,孤寂而清冷。没有人能帮得了她,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舍身成仁救下她。而真正想要得到这种待遇的冯宝儿,已经被拒绝,此刻还趴在地上泪眼婆娑,满怀怨愤地瞪着她。
她要活下去!吸气,吐气,深呼吸……许樱哥努力睁大眼睛,沉默地看着张仪正的眼睛。她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音,看不见周围所有人的反应,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张仪正的眼睛,想从那双充满了血丝和愤怒的眼睛里找到他的薄弱之处,然后攻破,再尽量自保。
张仪正很愤怒,张仪正神志不清,张仪正很激动,张仪正很茫然,张仪正很疲惫,张仪正很害怕,他像是一头暴烈的公牛,冲杀了很久之后成了强弩之末,可能舍命发狂,也有可能就此倒下。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都想从彼此眼里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从外人的角度看上去,竟是有些诡异的安静协调。
人群安静了片刻后,“嗡”地一声响了起来。在确认自己安全后,众人交头接耳,热烈地讨论着面前的异象,虽然言语隐晦,但其中不乏恶毒的猜测。赵窈娘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声来,武玉玉抿紧了嘴唇,剧烈地做着思想斗争,上前还是不上前?上前了又该怎么才能把事情做得漂亮?
青玉一声哭了出来,往前扑上,张口就朝张仪正的手臂上咬去,张仪正毫不犹豫地一掌搧开青玉。“啪!”许樱哥突然抬起自由的那只手臂,响亮地抽了张仪正一个耳光,做得十二分的自然顺手,干脆利落。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就连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都显得很大很吵人,武玉玉差点中暑倒下。张仪正的眼睛变得更红,一丝戾色从他眼里迅速蔓延开去,额头脖子上的青筋迅速鼓起,他一手对着许樱哥高高举起,蒲扇大小、满是血痕污泥的手掌挡去了直射到许樱哥脸上的日光。
此人天生蛮力,他一巴掌就能搧翻她。许樱哥明白得很,也很怕疼,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再退就是悬崖峭壁,再退就会骨头都不剩。许樱哥抬头仰望着张仪正,表情沉默,眼神冷凝平静鄙夷,本该是很有威慑力的一个表情,偏那肉呼呼的小翘下巴破坏了女王气质,反倒似是有些装模作样,外强中干。
张仪正高高举起的那只手并没有如意料之中地落到许樱哥脸上,反而是缓缓落下来抚在她的脸上,然后往下移动,捏了捏她的下巴,再停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没有用力,而是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反复摩裟着许樱哥耳垂附近的肌肤,或轻或重,急促灼热的气息甚至于将许樱哥额边的碎发吹得飘了起来。
那是许樱哥最敏感的地方,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恐惧和阴寒,从被张仪正接触到的肌肤顺着神经往下爬,她想拼命尖叫,想用力挥开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和唇已经变得惨白,更不知道自己发上所插的那枝碎玉步摇已经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哪怕是被他暴打一顿也比被他当众做出这样下流危险的举止好吧?
不在沉默中死去,便在沉默中爆发,许樱哥猛地挥开张仪正的手,英勇而壮烈地大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个男人就干脆些杀了我!免得给我许氏家族门庭蒙羞!”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个振臂高呼的烈士,但烈士是因为不怕死不要命所以才一直高喊,她却是因为怕死,怕吃苦受累,所以才不得不破釜沉舟地装一回烈士。
张仪正却只是回答了她一声轻蔑而讥讽的嘲笑,手指微微颤抖,越发用力。
“放开我!疯子!你去死!”许樱哥觉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