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驿站,书童打点好房间,送苏袂休息了,便下楼看看那人有没有住下。
瞧见了那人的毛驴却没见到人,想是应该去休息了,便上楼伺候苏袂洗涮。这间驿站房子本就不多,来几个人就住不下了,书童索性就打了个地铺。
到了半夜,书童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乱糟糟的人声。
苏袂是浅眠的人,立时就惊醒了。
就在这当口,有个黑衣人破门而入,摔在地上。书童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问苏袂该怎么办。
那个黑衣人倒是勉力开口,道:“不干你们的事,你们最好快点离开,等那魔头发狂了就糟了。”
魔头?!一路下来,书童隐约知道跟着公子那人好像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常被人称作魔头。
苏袂同书童对视一眼,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个黑衣人似乎是良善之辈,阻止道:“你们若要活命就赶紧逃吧,不然必死无疑。”说罢,勉强撑起身子,飞身而去。
苏袂丝毫没有动摇,跟着那黑衣人出去。书童迟疑一会,也跟了上去。
苏袂挨个房间走过去,走到最里面那间,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渍,十几个黑衣人倒在地上。苏袂一皱眉,蹲在方才那个破门而入的黑衣人面前,伸手点了几下。
黑衣人动了动,道了句多谢,便替其他人解开穴道。
“怎么回事?”苏袂问道。
那黑衣人沉默一会,扯下面巾,道:“在下断剑山庄罗宋。”
六七年前断剑山庄庄主罗大山死在夏绝衣手下,看来罗宋是寻仇而来。
“这里诸位都是为报仇来的。我等自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伤不了夏绝衣,只是大仇未报誓不甘心。本来抱定必死之心,只是这魔头并未……并未伤我等性命。”
苏袂指着那摊血,问道:“你们伤了他?”眼前的人气色好极,不像受伤的样子。
“说来惭愧,我等虽有二十人之众,却并未伤到他。这血是他自己呕的。”罗宋倒是实诚
,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他们听说夏绝衣到了桃花镇,便联络许多青年高手要将他围剿在此。夏绝衣并未使出成名绝技,封喉一招,倒是同他们缠斗,点了他们的穴。
此时,他们才见识到夏绝衣此人武功之高,却没想到他先前受了伤,一口血呕出来,倒是骇人。
“我等并未听说夏绝衣受了伤,不知是为何。”罗宋道。
突然有人道:“我猜测应当是大半年前那位春风楼的韵之公子吧,据说是在床第之间捅了一刀,虽未致死,倒也应当是重伤。”
苏袂脸色陡然变得难看,倒是越传越离谱了。说来,或许真是自己所为吧。这么想着,苏袂拂袖而去。
黑衣人面面相觑,也撤出去了。
夏绝衣从房梁上翻下来,轻飘飘落到地上,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的包袱来。他手一抖,包袱里的画轴掉在地上,滚过地上的血,洇湿了一大片。
☆、“苏袂,我医他”
第四章
深秋,一段离愁。
“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书童一面赶车一面道。
初冬,一曲别绪。
“公子,那人好像不跟着咱们了。”书童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又道:“北国的秋天真冷。”
“马上就要到关外了,那里更冷。”苏袂在车里冷冷道。
关外,九华山,漫天大雪。
书童推开门,惊喜道:“公子,快来看,下雪了,下得好大。”
苏袂挪挪身子,双手拢着袖笼,怀里揣着暖炉,下了炕,走到院子里,倚在门上,道:“嗯,果然很大。”
书童脸冻得通红,“公子,这么大的雪,咱们什么时候上山?”
“起码等雪停了吧。”圆润的下颌隐在狐裘里,连带原本凛冽的声音也似乎蒙了一层柔软的毛皮,低沉而慵懒。
“听说药仙人性子古怪,整间客栈几乎都是来找药仙人求医的人。还有呆了一年多都求医无门的。”
“还能活一年多,何必将自己吊死在药仙人一棵树上。”苏袂淡淡道。
“不是,据说,药仙人已经多年闭门不出。公子,咱们非要吊死在药仙人这个树上么?”
苏袂神色微冷,淡淡道:“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书童与苏袂素不亲厚,苏袂这人性子极冷,极是难以相处。在春风楼时也是一样,难有同苏袂交好,只除了一个呆呆傻傻的……
苏袂忽而将怀里的暖炉掷在地上,南瑞香灰散了一地,书童急忙收拾起来,也不说话,苏袂心情不好时还是莫要自讨苦吃。
大雪下了许久,算算日子,东一阵西一阵,下着下着,就拖了一个多月。
这天,刚刚放晴,书童慌慌张张来报,说:“公子,药仙人派人来了。”
“请进来。”苏袂倒是淡淡的,丝毫没有惊喜的样子。
苏家同药仙人有旧,刚到九华山下他就放了飞鸽给药仙人传信。苏袂确实不意外。
反倒是同一个客栈的,听说药仙人派人来了,都迈出房门,急急忙忙去看。刚有一个白发华妇扑向那少年,惨呼道:“求药仙人救救我儿!”
那少年却一脸淡漠不为所动,生硬地扯掉那妇人的手,停在苏袂客房的门口,淡然道:“原来是这样子。苏公子,你架子倒是大得很。”
苏袂暗暗蹙眉,这少年的目光犀利,盯得他极是不舒服。
“我家谷主有请,苏公子是现在就随我去还是我改日再来接苏公子上山?”少年问道。
苏袂吩咐书童准备准备,道:“就现在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少年沉默一会,才道:“我是谷主的药人,苏公子若是想称呼我可以叫在下药奴。”
书童吓了一跳,听说药人一生下来便要泡到药罐子里,泡上六七年,此生就再也离不开药罐子了。江湖上还有一个说法,
药人药人,一身是毒,就算是身上带的香也能毒死人。不知道药王谷出身的药人是什么情况。
苏袂知道药人向来出身低贱,只当是药仙人轻慢他,脸色愈加冷厉。
少年似未看见般,见书童收拾好了便走在前面带路。许多人艳羡地看着苏袂,觉得药仙人闭关多年终于要医人了,当下觉得求医有望。
那白发老妇被孙子扶起来,满面哀戚地对药奴道:“请你回去求求药仙人救救我儿。”
药奴目不斜视,在药仙人门下求医的海了去了,这等哀告还不算什么,他见的也海了去了。
他见过最特别的一个站在药王谷前,一站就是一个月,从深秋站到初冬,这人肩头原本落满了叶子后来覆盖了一层雪。
药仙人觉得他有趣,便对他道:“你若是给我跪下,磕三个头,我便救你。”
那人却道:“在下平生从不跪人,不跪天地。”
药奴跟了药仙人十多年,还没见有求医的人对药仙人这么不假辞色,药仙人当下拂袖而去。那人却还是一直站着。
那人又站了一个月,山上整日整夜落雪,从未停过。那人同个雪人一样,雪一直埋过他的膝盖。
药仙人时常打发他去谷外看看那人走了没有,药奴便好奇地这人如何不吃不喝站了两个月有余。药仙人嗤道:“你当他真的不吃不喝?”过了一会药老儿又不甘不愿道:“恐怕这人内力深厚,为师也是不及其万一。”
终于,软硬不吃的药仙人同药奴道:“罢了,本谷主的面子是怎么也找不回了,你让那呆瓜到谷里来罢。”
药奴请那呆瓜到谷里,隐隐约约觉得那人似是笑了笑。那人抖去身上的雪,从及膝深的雪里抬出腿来,踉跄一步。药奴忍不住道:“你的腿积了太多寒气,怕是会落下毛病。”
那人道:“多谢……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药奴道:“我是谷主的药人,你若是想称呼我可以叫我药奴。”
“哦,多谢了。”那人淡淡道:“在下姓夏名绝衣。”
一衣绝尘,公子绝色。药奴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百晓生每到关外,必找老友药仙人痛饮,药奴常常立侍左右。
有一回百晓生同药仙人道:“药老儿,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你我是老了,要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了。”
“哦?你素来眼高于顶,何出此言?”
百晓生道:“咱们年轻时,正是铁棠谷主初出江湖的时候,彼时,温谷主与江城主并称江湖双枭,风头一时无两,后来碧琉宫那位宫主也是一鸣惊人,武林三巨头就这么雄踞江湖十多年。现而今,几十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没有个及得上其中一个万一的人,我这穷酸多年没有热闹看了。”
“提旧事做什么……”
“药老儿,听本书生说
完。最近,黑白两道居然联合行动,要灭江湖上的一个人,你说,好玩不好玩?”
“有此事?这人倒是奇人。”
“是不是奇人说不好,此人武功倒是高得很,十多个顶尖高手都未伤其一根毫毛,反倒被团灭。”
“这倒是骇人听闻,依我看,倒是很有武林三巨头的风范。”
百晓生嘿然一笑,道:“那人貌若女子,极是美丽,你说像其中哪位?”
“温情?!”
“不止,这人成名绝技,是一招封喉,将喉管捏碎,霎时间漫天血雨……”
“江无寻!这……”
百晓生幽幽道:“我同那人打过交道,极是彬彬有礼,却是个面瘫,率性坦然……”
“莫要说了,我都辨不清是谁了,那人倒是极有个性,是哪号人物?”
“一衣绝尘,公子绝色。夏绝衣是也,江湖人称绝衣公子。”百晓生得意洋洋看向药仙人,道:“怎样?本书生亲封的名号,江湖上叫得极是响亮。”
“确实后生可畏,吾衰矣。”药仙人苦笑。
药奴便由此记住了这个一衣绝尘的夏绝衣,没想到本尊就在他眼前。
药仙人听说他叫夏绝衣,仔细打量着他,半晌竟然笑了,道:“两个月前你有伤在肺腑,现在你又添了寒症,这两样都不是要命的病症,你何至于来药王谷求医?”
夏绝衣先是拱手,而后道:“叨扰前辈了,还望前辈海涵。晚辈有个故友,武功被废,怕是伤及心脉,不能练武,或者断了筋脉,还请药仙人不吝援手。”
药仙人皱眉,道:“武功废了又无性命之虞,你那故友练武是为了名利还是报仇?”
夏绝衣略一思索,才道:“回前辈,怕是两者都有。”
药仙人突然道:“你说的那位故友我认得,他是我故人之子,曾来求过我,我回绝了。此子心高气傲,戾气极重,不是练武的材料。而且,你可知,他若是报仇,第一个就应该找你。”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初出江湖是不晓人事,杀过不少人。大约是冥冥之中当有业报,晚辈自知罪孽深重,却仍想苟且偷生,以偿业报。”夏绝衣说的极是认真,药仙人也不是昏聩之辈,混迹江湖多少年的人精了。
“你杀过的人多了去了,这业报恐怕还不过来吧。”药仙人笑问道。
“前辈目光如炬,晚辈对他确实有情。于江湖,晚辈有错,错不该滥杀。于江湖人,晚辈有罪,罪可致死。于己,晚辈想活下去,为情。于情,我想为他做些什么。”
药仙人突兀道:“你是个好孩子。虽说滥杀过无辜,老夫却觉得你是个良善之辈。老夫许多年没有见过不耍滑头的年轻人了,你是第一个。既然你心意已定,老夫也没话说,苏袂,我医他。”
☆、药王谷,雪径。
第五章
药王谷,雪径。
药奴引着苏袂到药仙人前,退到一旁。
药仙人背对苏袂,道:“本谷主知道你为何而来,我问你为何要练武?”
苏袂不施礼不低头,强硬道:“大仇未报,家父死不瞑目,一门上下尸骨不寒。我练武,理由实在太多太必须。”
戾气太重,药仙人摇摇头,低叹,心知苏袂是匹狼,对他好不见得记得,对他不好却必然十倍回报。
苏袂突然跪下,磕头道:“若是仙人不肯为我医病,我便长跪于此。”
药仙人在心里摇头,暗道苏袂本是刚硬的性子,为达目的竟折弯至此,城府太深,心机太重,手段太毒。此人平生大约只对着祠堂里的牌位磕过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至此,不知夏绝衣那样的孩子看上他哪点。
“你不必如此,有人替你了。你只需索取便可,回吧,明日我便替你接筋脉。”
苏袂心中疑惑,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要跪上许久的,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仙人,仙人大恩,我必永铭五内。”
待安排下苏袂的住处,药仙人才对药奴道:“我问问你,站在谷外与跪在谷内有何区别?”
药奴思虑半晌,才道:“一个真心相求,一个假戏真做。”
药仙人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