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哥姐姐都学了两年便无法继续进行下去,而他,只学了一个月,就能下赢年长的兄姐,他的启蒙老师说能力不足教不了他,托自己的师兄带他。
从此以后,他每周末都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家在市里的老师家去学习围棋,一学就是十年。
那些年,无论暴雨寒风,无论浓雾厚雪,他咬牙从不曾迟到过一次。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天分。
年幼的他曾经在心中幻想过无数个美丽的未来,他会是世界冠军,会有一两个头衔,会成为人人敬仰的棋手。
只不过,天分这个东西,有时候也分高低优劣。
直到他十五岁,来到首都,见到季寒秋。
曾经在他心中描绘的美丽未来破碎了,一片一片,碎成眼睛都无法看到的尘埃,消散在现实里。
这些年,无论输得多惨,无论跌得多痛,他也都不曾说过自己要放弃。这个时候,他一直坚信破碎的美梦终有一天能圆。
十年之后,这个梦,算是终于圆上了。
叶笙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炽热的液体要涌出,他用手捂住脸,不想让自己在对局室里失控。
对于他来说,赢得这样一个冠军,比任何人意义都要重大,这证明,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并没有错。
他一直坚信那句话,有些时候,一个人的成功无关天分。
叶笙静静闭目不语,旁边的记者也都知道他心情难以平静,于是都一窝蜂地围在季寒秋身边。
叶笙的神智渐渐被拉回到现实,他耳朵里听到季寒秋沉稳的声音:“我没有什么低落,如果赢的总是我,我自己也无法进步,正是因为有叶八段这样优秀的棋手给我压力,才能迫使我自己不断前进,不会止步不前,我衷心感谢叶八段,也非常恭喜他取得今天的成绩。”
他声音和往日说话没有什么不同,和他每一次赢得冠军后的记者问答差不了多少,既不显得特别沮丧,也没有特别兴奋,他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这次比赛,他输了,叶笙赢了。
这时又有记者问:“请问季九段,您这次是不是发挥不好?您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问完这句话,季寒秋声音马上就严厉起来:“你这样问是不对的,我看起来疲惫,是因为叶八段太不好对付,这局棋异常艰难,最后我没有取得足够的目数,输掉比赛,是我水平不够,并不是发挥好不好,今天叶八段技高一筹,我就算使劲全力,也没有取胜,叶八段非常厉害。”
他说完后,全场安静了那么几秒种,有位年轻的女记者正想继续发问,却发现叶笙已经坐直身体看着他们。
她马上转了方向去问叶笙:“叶八段,这是您第一次取得世界大赛冠军,请问您有什么感受吗?”
叶笙笑笑,和季寒秋一样不骄不躁,他认真想了想,开口回答女记者的问题:“感受吗?大概是这次终于比季九段挣得多,回去没法找借口叫他请我吃饭了。”
他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笑起来,就连季寒秋也好整以暇看着他,似乎对他难得的风趣感到开心。
“其实我刚才想了好多,一下子让我说,我还真说不出来,总体来讲,就是挺开心的,唔,比讹季九段一顿好饭更开心。”
他今天显得幽默许多,或许是心情真的挺好,又可能和季寒秋感情不错,说话之时,还一直拿输给他的季寒秋打趣,季寒秋也并不生气,还在一旁附合:“那我以后再也不请你吃饭了。”
于是这场高潮迭起、持续良久的比赛就在出人意料的结尾里谢幕,就连赛后的问答都显得有些有别于往常,不论输赢,两位棋手似乎都很高兴,连带的记者们尽兴而归。
记者们都走了,两个人一路默默回到客房。
一进门,季寒秋就扯掉领带,从冰箱里拿出冰啤酒狠狠灌了一口:“真舒服,终于能休息几天了。”
叶笙斜靠在沙发上,半垂着眼皮问他:“你真的不生气?”
季寒秋趴在沙发背上居高临下看他:“我为什么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要是生气就说出来,千万别装淡定。”叶笙嘴角微微翘起,显露出好心情。
季寒秋这时候突然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瞳孔颜色很浅,看着人的时候,迷离又深邃,叶笙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莫名紧张起来。
“如果世界上没有你,我大概会寂寞一辈子,所以你今天赢棋,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季寒秋的薄唇上下开合,吐出一句不知道是抒情还是感叹的句子。
叶笙抬眼看他,仔细研究他并不难被人看懂的表情,他很认真,没有半点虚伪。
他又说:“阿笙,没有你,我活着都没有意义。”
叶笙觉得自己的心紧紧缩在一起,嘭咚嘭咚的心跳声提醒着他,季寒秋似乎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一句能让任何人想要与他坠入情网的话。
看着季寒秋的眼睛,从小就坚定信念,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叶笙,突然茫然起来。
他有些变成浆糊的脑子里突然想到,季寒秋这两句话,没有一句是在告白,然而,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在同我说情话呢?叶笙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转而似乎又明白什么。
我难道一直在期待吗?
* * *
叶笙别开脸,不敢继续盯着季寒秋看,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理直气壮。
他有点心虚,刚刚的那个想法似乎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不知所措。
叶笙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回望季寒秋。
季寒秋没有动,他的目光只是跟随叶笙的身影飘移。
他和他隔着五米的距离,屋里很暗,叶笙看不清季寒秋的表情,季寒秋想必也看不清他的。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叶笙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颤抖。
“呵呵,”季寒秋低声笑笑,声音穿过浓浓的雾霭飘散出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叶笙闷闷地说,“我其实不怎么想知道。”
季寒秋又笑:“阿笙,如果你不想知道,你不会问的。”
他又叫他“阿笙”,叶笙低头,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成样子。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叫他阿笙。亲人们都叫他老三,同龄的朋友都叫他叶笙,或者像穆白晨这样的年轻棋手,多半叫他叶哥。
季寒秋嗓音低沉,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异常轻柔,仿若带着甜甜的蜜。
叶笙一瞬间觉得,他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季寒秋唤这一声。
“寒秋。”叶笙轻轻念一句,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无措,他们二人认识十来年,熟悉到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他,他为何要害怕?
他声音很小,但还是穿过寂静的时光隧道,穿进季寒秋耳朵里。
季寒秋低下头,想要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很多年了,当他第一次意识到对叶笙的感情时,他就在期待叶笙这样叫他。
叶笙一直觉得季寒秋的名字很美,他本人也一如深秋时节的火红枫叶,在一片冷凝的寒风里绽放着热情。
他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长大了依旧如此,面寒心热,带着让人无法躲避的暖意。
叶笙一步一步走进客厅,他打开灯,明亮的光线驱走黑暗。
“寒秋,”叶笙直视着他,坚定地站在他面前,“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要亲口告诉我,我不想猜。”
季寒秋抬头看他,他仍旧像少年时一样高瘦挺拔,面容带着些许严肃和清冷,一双漆黑的眼睛显得很大,看人的时候,总是能很清楚地表达他自己的情绪。
他张张嘴,有些字句他在心中反复揣摩那么久,事到临头,却一个字都无法吐露出来:“我……”
一瞬间,季寒秋仿佛中了无法说话的魔法,他磕磕巴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没用。
他脸一下子涨红,站在那里,和平时冷静自持的季大棋圣判若两人,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刚才明明是他淡定自若,只不过叶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两人的角色就调换过来。
叶笙拍拍季寒秋的头,明明是自己比他年纪大,却在不经意之间,只能抬头仰视他。
不过看他这紧张样子,倒是非常少有,叶笙突然笑了,说:“等你能告诉我,我们再继续这个话题。”
季寒秋想要说些什么,他伶牙俐齿惯了,突然一下子说不上话,反而心焦得难受。
“叮叮咚咚”的清脆铃声响起,打破了两个人有些僵硬的气氛。
叶笙转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随意点开短信栏。
这是一条号码未知的短信,叶笙打开来看,脸色却骤然变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表情严肃而凝重。
季寒秋每每都能捕捉叶笙的表情,这次也不例外:“怎么了?有什么事。”
叶笙回头冲季寒秋笑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随意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没什么,不过是恶作剧短信。”
他既不想说,季寒秋也不好问,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忘记从哪一天开始,他眼里,只能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比他还瘦,却总是不好好吃饭,这个人明明很多次都输给他,却还是咬牙从不放弃。
这世界上他最想与之对弈的人就是叶笙,别的什么人,都不及他半分。
他呆呆看着叶笙,脑子里想着从来都说不出口的情意,浅色的瞳孔越发深邃,好像是在无声诉说着心中难以抑制的感情。
叶笙又一次别开脸,轻声说:“季九段,复盘吧。”
复盘吧,复盘吧,经年累月,他和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大抵就是这三个字。
如果从不曾摸过棋子,如果从未迷恋过十九道棋盘,如果此生只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季寒秋或许不会感到遗憾,但如果此生不曾遇到叶笙,他会觉得活着都没意义。
自从他能跑能跳,父亲就带着他学围棋,他的天分是世间少有,那时候父母提起他,总是夸他天纵奇才,幼年时期,他在同龄人中,几乎没有对手,后来父母亲去世,奶奶也一直坚持让他学围棋。
用老人家的话讲:“那是你父母给你选的职业,你要一辈子都在棋盘上奋斗。”
他听了话,虽然认认真真学棋,但是仍会觉得无聊。
围棋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开了金手指的天赋技能,他在这方面的悟性很高,甚少输棋,就连老师徐斌九段都说他将来必定能有所大成。
他也确实有所大成。
百年来,再没有其他人,能出其左右,无论是本国棋手,还是外国棋手,纷纷在他面前落马。
可是他还是对围棋产生不了深入骨髓的爱,他喜欢围棋,热爱围棋,但是不够深,不够刻骨,不够辗转反侧。
可是认识一个人之后,他才发现,围棋竟然这么有趣。
定段赛那一年,一个少年闯进他的世界,他用漆黑的眼眸看着他,认真对他说早晚有一天要打败他。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骨子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那种埋藏在四肢百骸的自信挣扎着冒出头,他心里想,竟然说要在围棋上赢他,简直痴人说梦。
后来他才意识到,因为叶笙,他才终于意识到,围棋对于他的意义。
这是他的世界,他的未来,是叶笙求而不得的梦想,是叶笙和他最完美的交汇点。
第十三章 爱语
如果两个人有交汇点,那么未来能走多远?
季寒秋一直相信,他和叶笙的交汇点会拉成一条直线,一直奔波到生命的尽头。
叶笙刚刚说要等他能开口再谈论这个话题,但他不想等下一次。
“现在就来谈论这个话题吧。”季寒秋坐到叶笙对面,两个人隔着竹木棋枰,默默相对。
他表情那么严肃,叶笙根本无法拒绝。他叹了口气,第一次发现季寒秋是个这么有冲劲的人,平时的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冷冷淡淡,只是偶尔比赛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
可是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呢,叶笙心里忐忑不安。
季寒秋看他那似乎不感兴趣的表情,就知道叶笙其实是不想同他说这个问题,但他又不得不说,叶笙是个乌龟一样的人,你不去惹他,他会一辈子缩在壳里,好不容易他探出头来,当然要紧紧咬住,不放松一分一毫。
“阿笙,”季寒秋把心慢慢沉淀下来,很多年前的那些交集在他眼前一一闪现,那种感情想要澎湃而出,这次再也不会踟蹰不前,他轻轻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我喜欢你。”
他说着,手里有些神经质地把棋子捡进棋罐里:“应该说,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好似暴风骤雨,一下子席卷了叶笙的整个神智,他呆愣坐在那里,怎么都不敢相信季寒秋会这样直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