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那戴面具的人手中通体剔透的黑色长剑便是当年铸剑师一炉三剑中的惊雷阙,可以让任何神仙消散于虚无,连半分痕迹都不剩的神兵利器。
就算是天帝,也不例外。
何况是白虎星君?
鸣素伏在腾云背上,握紧了手中姚天君给他的那道符咒。
那戴着半块面具的人轻笑道:“白虎星君,果然是一等一的厉害,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商青不为所动,横刀挡在面前。对方越是强大,他便越是沉着。
“你不是我的对手,”那人叹息着摇了摇头,“你只能死——”他顿了顿,又说,“除非,有人能救你。”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往鸣素的方向瞄了一眼。
若他面对的是魁明,怕魁明早已气得冲上来了。
但他面对的是商青。
商青仍是不动,他凝神屏息,盯着对手,寻找并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好气魄,好气度,可惜……真是可惜……”那人笑道,“可惜,从此三界再无商青……”
他手中清透的黑色长剑倏然化光,带动雷霆万钧,袭向商青。
商青心知敌不过,跑又跑不掉,索性运出全部修为,寄于毕濯,迎上来者。
剩下的,交由天命了。
就在这一瞬,一股强大的清圣之气闯入二人中间,商青只觉手臂一震一麻,刀已脱手。
衣袂翩然,墨色松涛一晃而过,迷乱的风尘吹得他再睁不开眼。
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急速向下坠去。
刹那间恢复成广韵仙君的鸣素抬头祭出连他也叫不出名字的法阵,暂时挡下惊雷阙的万钧之势,带走商青。
鸣素暗自松了口气。
姚天君的符咒是让他临时唤出自身最大法力的,他用以寻回失去的力量,似乎起了作用。
他带了商青跨上腾云转身便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面具下微笑的眉眼,是何等的熟悉!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却来不及多想,已经带着商青,与腾云一起,一头栽向若木下方。
18
乐十六 草木长 。。。
云雾缭绕的奇峰异石间,白衣白发的仙者踱步向前,偶尔回过头,笑着说些什么。
鸣素跟在他的后面,努力地探着头,想要听清对方的话,却只能听到微风拂动树枝的窸窸窣窣。
仙者手一扬,面前的古树的巨石移动了位置。
一花一树,一草一木,苍松古柏,嶙峋怪石,渐渐排列成鸣素熟悉的模样。
松涛海。
鸣素脚步顿住,迷茫地四下观望。
仙者纯白的身影消失在迷乱的云雾中,安静得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忽然黑色的浓雾包裹全身,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一人扼住他的咽喉,半块面具下张狂的眉眼凶神恶煞。
他在哪里?
那人手下用力,鸣素只觉三魂七魄要被强行拽离身躯。
那人又问:他在哪里?
谁?谁在哪里?
眼前的人和场景无比的熟悉,可鸣素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又发生了什么事。
带着面具的人另一只手化出通体剔透的黑色长剑,剑中隐隐雷霆之势。
微翘的唇角带出一抹残酷的笑意:你想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恐惧袭遍全身,鸣素拼尽力气拨开那人的手,转身就跑。
修为的减弱,法力的流失,鸣素清楚地感觉到自身的元神在一点点溃散。
但他不能停,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停。
他一直逃,逃到逃无可逃。
青山绿水间,一对夫妇扶起再也跑不动的他
鸣素略微抬头,扶着他的妇人面容娇好,微笑着问:好些了吗?
不远处,是她的丈夫。
男人似乎听到妻子的话,回头望过来。
他浓眉朗目,眼如含星,望着妻子的眼神似水一般柔和。
——商青!?
鸣素呼吸一窒,身下猛地撞上什么,背后一痛,喷出大口的鲜血。
鸣素在猛咳中醒来,他慌乱中抓住身边人的衣角,伏在手臂上咳个不停。
殷红透过指缝,渗入衣襟和泥土,过了很久,鸣素方才重新有了平静下来的力气。
阳光带着丝丝暖意,透过茂密的树冠洒在地上。
耳边是溪水流淌的声音,跪伏在地上的腾云低吼一声,两只鸟儿振翅飞过,带过树叶哗哗作响。
两边高山耸立,起伏连绵,蔓延至看不到的远方。
他们沿着若木掉下来了……
这里是……人间。
商青……
鸣素喘着粗气,看着身边双眼紧闭的人,蓦地想起梦中情景。
不对,那个人……不是商青。
尽管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目和面容,但他不是商青。
他是谁?
他的妻子是谁?
还有那个带着半块面具的魔族,白衣白发的仙者……
他们都是谁?为什么会梦到他们?
商青动了动,碰到鸣素的手,哼了声。
鸣素一身墨色衣衫在下落的过程中被撕破,染得满是血迹,此时狼狈不堪,已经没有余力变成桃花精的模样。
要怎么解释眼前这种状况?
鸣素看着即将醒来的商青,皱起眉头。
这该从何说起?
“鸣素?”商青缓缓张开眼,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鸣素心中一紧,连忙应了声。
商青握着鸣素的手坐起来,捂着额头,叹了口气:“是天黑了,还是我看不见了?”
鸣素咬着唇,回答:“你看不见了。”
商青又叹了口气:“这里是?”
“人间。”鸣素想了想,补充道,“咱们沿着若木掉下来了。”
“这样啊,”商青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掉下来的?”
鸣素一手抓着衣角,犹豫着说:“就……顺着若木……掉下来了……”
“不对,”商青摇头道,“我遇到了一个魔族,有人替我挡了他的攻击,我得以保住性命,咱们才掉下来的。”他笑着问:“是你吗?”
“……是。”鸣素早已知道瞒不下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商青沉默半晌,又问:“腾云在吗?”
腾云呜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绕到商青身边。
“鸣素,你还有力气回去吗?”商青顿了顿,“还是叫鸣素吗?”
“是鸣素,”鸣素苦笑,“星君,我没力气了。”
“我也没力气了,看来只好让腾云跑一趟。”
鸣素皱眉道:“它也受伤了……”
却见腾云引颈向天,吼了一声,中气十足,丝毫听不出有受伤的迹象。
商青拍拍腾云的背,笑了笑:“那也只能委屈它跑一趟了。”
鸣素不语。
商青又道:“那魔族非同小可,不知天界现下如何,让腾云回去搬救兵,也让天界诸位守将有点准备,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吧。”
腾云迈出两步,抖了抖身躯,向前猛冲,化光而去。
“原来你不是桃花精,”商青休息够了,摸着树干站了起来,“味道淡的都快没了,你是用了什么?”
鸣素思索片刻,将怀中那朵桃花拿出来,放在商青的眼前:“是桃花。”
花开正盛。
可惜商青看不见。
“原来是桃花……”商青喃喃道,“那你的真身是什么?我只看到你的衣角……”
“鹤。”鸣素看着掌中娇美的小花,“我的真身是鹤。”
真身为鹤,却有入魔之兆的天界中人……
商青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名字来。
“我住在松涛海。”话一出口,鸣素反而感到轻松起来,“天帝御封,广韵仙君。”
商青怔住:“我以为你只是个心魔不得解的小妖精……”
所以在发现我身上的魔气后,打算放我一条生路?
鸣素苦笑:“蟠桃会上见过面,你忘了吗?”
久闻星君骁勇善战,天界无二,松涛海广韵,特来拜会。
“原来是你。”商青回想了下,仍有印象,但记得不是很真切。“为什么?”他问,“我与你有何渊源?”
鸣素却答:“下凡历劫时,遇到了而已。”
“只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来找我?”商青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心魔从何而来?”
“心魔……已解……”鸣素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不是心魔已解,你与我在一起,魔气是会被压制住,但并未消失。”商青道:“我让你跟着我,便是希望在你心魔解开之前,不要有更多的人发现。”他自嘲地笑笑,“我以为你只是个小妖精……”
几百年修为的桃花精,如何抵挡雷池的剔骨之痛?即便修行,凡间生灵也不似天地两族,雷霆之下,未必保得元神周全。
帮他隐瞒,也算救他一命。但如果他是天族,就让这些隐瞒的动作显得多余了。
鸣素却在想别的事。
魔由心生,所谓入魔,无非是心中执念作祟,想不开放不下。
陆清羽执着于魏泽,鸣素因作为陆清羽的经历心绪大乱,几度失控,直到落日峰上,为商青弹奏的那一曲。
此后,鸣素自以为心魔已解。
可他是天族,若非心魔,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
他身上的魔气的确越来越重,不在商青身边时尤为明显。
可若心魔仍在,何以他不曾察觉?
难道这也是商青的缘故?
但陆清羽的心结是魏泽,心魔因魏泽而起,又怎么会因为魏泽而使心魔受到控制?
这与其说是堪不破的执念成了魔障,不如说眼前魔障造就了他堪不破的执念。
鸣素眉间一动,忽然明白一直以来的古怪和违和感从何而来。
19
乐十七 曾系舟 。。。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腾云一去之后,过了三天,仍没有音讯。
商青并不急躁,他安心调息,渐渐能够看清四周的景象。
此时正是人间春回大地,树木葱郁,草长莺飞。
鸣素无精打采地坐在小溪边,看着清澈的水中成群的小鱼发呆。
商青问他:为什么来找我?
他说:我以为见了你,心结自然就会解开,但不行;我又以为在你身边的话,心结慢慢就会解开,所以就去找你了。
他没有说谎,只是也没有告诉商青,他以为心结已经解开了,但魔气仍在,并且愈演愈烈,同时,他作为仙君的修为荡然无存。
在姚天君的符咒失效后,他便使不出任何法术了。
这可如何是好?
鸣素心中极是不安,忍不住怀念起那些枯燥乏味但安逸无忧的日子。
“我来过这里,”商青慢慢走到鸣素身边坐下。鸣素不明所以,商青继续说:“我是在人界出生的。”
鸣素愣住。商青指着远处某个方向:“往前一百里,是个小村庄……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
鸣素顺着商青指的方向,只能看到茂密的树林和山峦的影子。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了,”商青望着远方的目光柔和,“看到了,才想起来。”他似乎回忆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然后问,“来都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鸣素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
商青是孟山白虎神族,理应在天界出生成长,但他却说自己是出生在人界,并在人界生活了十几年。
这让鸣素想起传说中,那位与龙族女子私奔下界的白虎神族的战将。
那是一族禁忌,不该被提起的名字与故事。
天界中数不清的冲动和争斗,都是因为这些禁忌而引起。
“你介意我的出身?”商青神色如常,目光却暗淡下来。
鸣素见了,心中一阵刺痛。
虽是不能提及的禁忌,但若当事人本身都不介意,他有什么可在乎的?
“还记得路吗?”鸣素问,“还记得从这里到你住的地方要怎么走吗?”
商青无奈道:“怎么忘得了。”
那是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地方,怎么忘得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商青带着鸣素来到他儿时所在的地方。
当年稀稀落落几乎人家组成的村庄,如今已是小有规模的镇子。
记忆中的物事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
这天镇上正好有集市,十分热闹。
商青拉着鸣素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前走,恍惚中,鸣素以为自己回到了在人间的时候。
这里人们的装束较他所熟知的有了些微的变化。
改朝换代,新旧更迭,那些发生过的,不管爱还是恨,情还是仇,都已经成为过去。
“他们还在这里吗?”鸣素四下张望,“你的父母还在吗?”
商青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