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现了?”他淡淡问。
我不知该不该过去。
焚香炉眸光一动,平静地对我一笑:“你小时候有段记忆被改动过,那是在黄羊川的时候,沈千九催眠了你。你和张睿这辈子有缘,但那时候相见还太早,沈千九为了以后做打算,便想让你忘了那段记忆。但是你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你却对他印象很深,沈千九怕你马上又会想起来,就用催眠的方法混乱你的记忆。我是在这之后发现,你和张睿的命盘是连在一起的。”
焚香炉停了一下。
他看我不说话,便继续道:“改变张睿命盘的人是我。”
我哑然。
“起初是为了破坏沈千九的计划,你和张睿的命运是互补的,你是主,张睿是辅,最终,张睿会成为蚩尤觉醒的关键钥匙,沈千九安排了你们见面的时机。但是我改了张睿的命盘以后,沈千九发现,按照原来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焚香炉苦笑。
“你八岁那年又见到张睿的时候,我是知道的。那时候你们天天玩在一起,你到他家去窜门,你领着他去居委,你把他介绍给你那些朋友,你们做过些什么,我都知道。不,是看到。”他神情露出一丝凄色,“我每天都会去那条弄堂,每天都躲在屋檐上,看你们手牵手出出进进……我怕沈千九会对你们下手,那段日子,我晚上都不敢睡觉……”
我心里抽痛,努力发出声音来:“张家闹鬼,是不是你的缘故?”
焚香炉面容冰白,点了下头。
我吸了口气:“张老爷子和张慈……”
“是我下蛊毒死他们的。”焚香炉目不转睛,盯着我,冷笑,“张老爷子和张慈知道张睿当年被拐的事,张慈想召集人马再去一趟黄羊川,我不想你发现这一切……所以把他们灭口了。”
最后几个字,如此之淡,又如此之绝。
我干涩地道:“那天,姜四爷要逮捕你的时候,你真的想杀了姜四爷?你连他也要灭口?”
焚香炉面无表情:“因为他也知道当年张睿被拐的事,而且还告诉了你。”
我再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香炉,你到底做了多少事?”
焚香炉目光幽暗,透不出光。
我只觉脚底发软,想往前迈步却迈不动。眼前的人,既熟悉,又冷酷得陌生。
“最无辜的是张睿。”我道。
“张睿的确无辜,我并不像害他。”
“但他因为你改了他的命盘,这二十几年都……过的什么日子啊!”我没有勇气说下去。
焚香炉道:“你怪我是吗?我心里一直很清楚,你对我的感情,是我用手段强要过来的。你本不会爱我。”
我愣了一愣,再度迈开步子。
“所以我让你和张睿走,你们根本就不该犹豫。等你想起一切时,你只会恨我。”
“……”
焚香炉微笑:“人一旦走错一步,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弥补那一步,有时候那洞反而越补越大。我为了不让你想起那些事,做了很多错事,我没有对你撒谎,但是也不能告诉你真相。我知道不能强求一个人爱自己,但是我不想失去你。我太在乎你了,所以不惜一切阻止那些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会不会极端了一点?”我苦涩地道,“本来你不用那么做,我也会留在你身边。”
焚香炉黯然道:“我没有把握,没有自信。要我几世孤独都可以,我只希望你曾爱过我,就算那种爱是我自欺欺人要来的。”
我苦笑:“香炉,你的心机很深,深得我这个和你同床共枕的人都完全没有看出来。你也比张睿聪明,知道要婉转一点,循序渐进慢慢深入,让我在不知不觉间自投罗网。偷腥偷成你这样的,也是本事,难怪张睿输给你。”
焚香炉表情木然,我想他此刻也无法再露出什么表情来。
我慢慢到他面前,他竟垂目不敢看我。
我轻轻一笑,顺了下他的长发,抱住他:“怎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的计谋虽然卑鄙,但很成功。香炉,跟我回家吧。”
“你不害怕我吗?”焚香炉问我,“我杀了很多人。”
我还是以那平静温和的口吻,重复一遍:“我们回家,好吗?”
感情就是这样,你未必会察觉到它是从何时萌芽的,你只会记得感情中最深刻刻骨的部分。那是我与焚香炉在长沙的日子,从一个月每日顿顿白馒头,到生意日渐兴隆,从不安稳的倒斗生涯到我们一起逛二手市场采购货物挣干净钱过太平日子,他在屋里记账,我屋外头乘凉,傍晚我做饭,他当食客。他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他,我下雨天出门送货,他给我递伞。当习惯成自然,一日日平淡朴实的日子里熬出来的情,一点点真真实实融入骨髓。我已不能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时间再倒退一些,回想当初张睿、沈二与我三人在黄浦江上坐船喝茶聊天,沈二说要娶个温婉大方的女人做老婆,但他最终取了苗灵这样小家碧玉却冰雪聪慧的女孩。我问张睿对未来老婆大人有何想法,他冲我不咸不淡一笑,喝了口茶说:“这个我还没想过,随缘了。或许我此生,终身不娶。”当时我听了,便觉得他这人看似温柔,实则不好亲近,以后在他面前说话时,也时常会小心一些,知道他这人开不起玩笑,得罪了只怕以后不好过。
相较之下,一切看似偶然,又是必然。阴差阳错中也必有其因,不然我也不会冲动到和焚香炉跑长沙去过二人世界。
即便是命盘被改,姻缘逆转,人生亦不可能因为当初的错误而重来一遍。
张睿与我有缘无分,焚香炉是我的命。
阴兵虽退了,但关于蚩尤,我却依旧没什么记忆。神庙中到底有什么机关,我们找了半天没有结果,眼看张睿不行了,我勒紧裤腰带说,还是按原路返回吧,出不出的去,听天由命。
老天有眼,我们到了室外。
可惜老天有眼无珠,焚香炉遮遮掩掩,最后还是说不能与我们同行。
我问他,到底要折腾多少年才罢,是不是要我把张睿扔荒山里,他才能安心与我复合。他避开话题,只一味地说着对不起,说我若愿意等他,他会回来。
我不喜欢强求,便与他分道扬镳,然后带着半昏半醒的张睿回到苏州。
到张家以后,没两天,张睿就卧床不起了。
院子里桃花才刚冒出一些花骨朵,张睿那几天天天望眼欲穿,就盼着能见到桃花开。
我握着他的手,不停说:“能见到的,一定能见到。”
他总是怕眼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我那几日也只好夜夜在床边守着哄他入睡。后来桃枝上发了一朵,娇弱的花瓣盛着清晨露珠,我惊喜地指给他看,他眯着眼儿。等我再一转头,他这次是真闭上眼后没再睁开,嘴角若有一丝浅笑,我鼻子一酸,咬咬牙赶紧叫阿淮给我泡杯咖啡。
回到长沙,把店铺重新张罗了再开张,找了个伙计来帮忙,那伙计个头大,每天喜欢穿白大褂,害得我的客人老以为他是老板我是打杂的。
白大褂做事到是分外勤快,看来以前张睿没白调教他。我便有了更多的空闲敲敲键盘,写写以前倒斗的经历,想能凑个几十万字成本书便去投稿。
日子飞快,一年又一年,每到初春桃花枝头发芽,就想到快到张睿的忌日了。早早准备好上坟的贡品和纸钱,张睿以前倒是说过,他死了,我们要是去上香,记得在他坟前贡上桂花糕,我问白大褂,张睿平常不吃甜的,为什么喜欢桂花糕,白大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桂花糕年年有,怕张睿挑剔,还一年换一家店买,口味总有些不一样吧。
转眼又三年,老子都快三十了,户头上的存款够在长沙买两套房子,可是我的焚香炉还没回来。那家伙总一跑就没影,天南地北的,我也不知去哪儿找他,索性日子等着等着,就淡定了。
后来那一年夏季,全国降水量史无前例,到处闹洪灾,张睿在老家的坟居然给坍塌的山泥埋了。我和白大褂气得眼冒金星,心说,这到底是年轻时倒斗遭报应了,还是张小瓜命薄到如此地步,死了老天爷都不给他太平。
白大褂瞅着我问,请人来挖还是自己挖。我瞪他说,当然请人来挖!
请来的人是废物,愣是说坍塌严重,坟埋得太深挖不出来。
白大褂遂把废物们赶走,我跺着脚心想,妈的,老子自己挖!
刚撩起袖子,白大褂拦住我:“你这哪是挖坟,你是要把自己埋进去吧?再说,也许是当家不想再受世人打扰,他想清静点,就让他去吧!”
这之后回到长沙,我也不知缺了什么,人总有些恍惚。问了姜四爷,姜四爷也赞成不可轻易动坟土,我只好死了心,作罢。
夏天过去了,一望秋水愁人。
我被那总阴着脸的老天爷弄得心情烦乱,找隔壁店老板下棋是连战连败。
那天下午,打发走一批客人,我摆出棋盘研究前两日输棋的原因,有人推门进来,我没应。
那人到跟前,竟坐了下来,夹起棋盒中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放。我看那只手苍白有力,手指修长骨节饱满,尾指有一些弧度,犹如弯刀。
我一怔,猛然抬头。
那人背着光,澄清的眼波澜不惊,眼梢上吊,带出一丝笑意。
“我回来了。”
我胸口猛地一抽,立马掀翻了棋盘:“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回来!”
那家伙的闷功日渐深厚,眼底淡得看不出多少情绪来,脱下背包,取出一只骨灰盒:“年头,我料到张睿老家那边要发洪灾,怕山崩把坟给埋了,当时就自说自话把他的骨灰盒拿了出来。之前因为没时间过来,才拖到现在。你再给他找个好地方吧,或者,我可以帮忙选个风水宝地。”
我心头揪得透不过气来,软绵绵地道:“你、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好听的……”
焚香炉想了想,道:“在他面前还是不说了,回头房里私聊。”
我叹了口气。到底焚香炉不能和张睿比,看起来简单,要猜透却也难。
焚香炉那些年去了那里,其实我心里有数。
那时候我为了救他,吃了沈芳芳的毒药,后来他又为了救我,答应沈芳芳等一切告一段落,就为沈家古宅守墓三年。
沈芳芳虽死,沈兰兰也下落不明,但约定在先,焚香炉是个严守誓约的人,我也不好埋怨什么。沈家基业都因那座古宅的风水好而发家致富,就算是为败家子沈二和他未来子孙考虑,多积阴德。
况且等这几年是值得的,时间虽然能让人放下一切,但却也能沉淀下心中最深的渴望。
如果没有这几年,或许就没有今后的几十年。
毕竟我花了三年,才真正放下张睿。
桃花又开,桃花又落。十年只在一转眼之间。
焚香炉坐在凉椅上,怀里搂着我。我昏昏沉沉睡了会儿,醒来他喂我喝了口柚子茶。
我眯着眼望出去,屋檐滴着水,像是刚下过雨,便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生日,你居然做了把油纸伞送我,说以后下雨天出门让我带着它。”
焚香炉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记得,我就送了你这一件生日礼物。”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不禁感慨。
焚香炉把我搂紧,他这种无声无息中透出的温柔总让我心里暖洋洋的,这么多年,我就吃他这套。
我闭上眼,在他怀里放任自己撒娇的姿态:“今年我不去给张睿上坟了,你提醒老白,该带的东西别漏了,桂花糕千万要蒸过再带去。”
焚香炉轻轻道:“他比你仔细。”
我一笑:“是啊。”
我们都不说话,焚香炉低头吻了我的唇,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而已,然后说:“你还有什么事操心的?”
“没了。”我道,“有你在,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
焚香炉静了一会,“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不饿。”我笑了笑,“你抱着我就行。”
“那你再睡会吧,天晚了我抱你回屋里去。”
“好。”
我闭着眼,脑子里却七想八想的过滤着很多事,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记不记得那年,我第一次下斗,那时候觉得你跟个鬼似的,你喊我进墓室的时候,我心里有点怕,估计张睿当时在外面把你恨得牙痒痒……还有,记不记得那次古董拍卖会,你打扮得像个模特似的,偏要占我旁边的位子,我想这什么人啊,这么不讲理……还有,我们去武汉找沈二的路上,我们同睡一个睡袋,你当时是不是就对我有意思啊?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感觉的?在云南的时候?去武汉的时候?还是……”
“这个不能告诉你,你慢慢猜吧。”
“妈的,我死了,还会追着你问的。”
“求之不得。”
我继续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