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自诩见过世面,看到这座王府花园似的府邸还是忍不住闭了一会儿气,问沈培楠:“你真的住这儿?”
汽车夫拉开车门,沈培楠正准备下车,回头道:“怎么?”
莫青荷很难把他张口老子闭口兔崽子的形象跟这座奢华的宅院挂上钩,坐着没动弹,摇了摇头,叹道:“做这种家庭的少爷多好,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沈培楠没空听他大发议论,拎行李似的把他往下一拖,沉声道:“保家卫国,要是只有你种榆木脑袋的人知道救亡图存,中国连现在的地步也撑不到。”
见莫青荷还坐在车里参禅,沈培楠只好又探身进去,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鼻尖对鼻尖的威胁:“丑媳妇快出来见公婆,这里是老子的地盘,再敢给我耍横,小心我今晚干死你。”
莫青荷扫了一眼他的军装翻领,突然充满了危机感,闭紧了嘴巴,迅速钻出了车子。
洋楼大门的屋顶按照欧洲建筑的风格向外伸出一截,两排立着希腊式的乳白立柱,刷了白漆,又描了金色花纹,廊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年龄跨度很大,都笑盈盈的站在门口。
莫青荷抬头扫了一眼,只觉得来人一个个打扮的光鲜亮丽,要想凭着李沫生的简短介绍分清谁是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话说回来,他们此时愉悦的样子,却一点都不像在家照顾病人。
沈培楠也发现了这一点,满心疑惑的走上前,挨个儿与大家拥抱,拍着后背大声问候,莫青荷身份尴尬,退到一旁默默观察。
只见一名面罩黑色网纱的美艳妇人站在最前面,绛红白金细花旗袍将身材包裹的玲珑有致,外面却罩着一件长及小腿的薄灰色外套,好像刻意把艳丽全数拢在里面,她挽着的一名中年男子与沈培楠长得很像,一样的宽肩,高个子,眼窝微陷,但看起来要年长许多,也更瘦一些,没有沈培楠戎马出身的匪气,多了些精明又富有野心的商人模样。
沈培楠第一个冲去拥抱的就是他,接着是旁边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这人倒是很有趣,穿着白哗叽长裤和浅蓝色绸衫,白皮鞋,笑起来像个新式文人。莫青荷想,他俩大概就是沈立松和沈疏竹,沈培楠不知与大家谈了什么,心情十分愉悦,两手分别搭着两人的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朗声大笑,莫青荷远远的跟在后面,视线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寻找沈家小妹的影子,一时却还不能确定。
正犹豫,门廊深处忽然传来年轻女子的清脆喊声:“三哥!”
莫青荷打了个激灵,眯着眼睛寻找声音来源。
一个俏丽的身影拨开人群,飞快的挤下楼梯,没看清她的长相,莫青荷先注意到她的一身白西装和头顶的大草帽,头发剪得短短的,很有男孩的爽快和利落。
这就是沈飘萍了吧,莫青荷仔细回忆李沫生的描述,接着又听见几声高跟鞋的咔咔细响,穿西装的女孩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扯出一名穿姜黄旗袍的姑娘,一用力把她推了出去。她仿佛不太情愿,抬头看见沈培楠,脸一下子红了,扭身就要往回跑。
这一抬头,莫青荷看见一张美丽的脸,眼睛很大,目光里藏着良好出身的骄矜和一丝不容人的精明,莫青荷这些年出入各种场合,看人的本领可谓不差,只这一眼,他莫名的有点不安。
沈培楠也明显有些不自在,眉头一皱,后退了一步,回头看着莫青荷。
沈飘萍抓着那旗袍姑娘的手腕不让她走,继续冲沈培楠嚷嚷:“三哥,大家都想你了,我未来的三嫂也想你了!”
大家像早等着这一幕,一起暧昧的欢呼起来,莫青荷站在人群外,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下子忘了怎么呼吸。
他想,他猜出那封电报背后的含义了。
沈培楠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大家小姐,一双漆黑而冷峻的眼睛失了温度,脸色阴鸷的吓人,半晌克制住了情绪,冷淡的点了点头,道:“你好。”
43、
那穿旗袍的姑娘听见他问好;便不好意思作出逃跑这等小家子气的行为了;朝两侧的朋友望了一望;转身面对沈培楠;刻意做出大方的样子;应酬道:“沈先生,好久不见,家父一直很惦念你。”
这句话说得颇有优越感,仿佛她是这家的女儿,沈培楠倒是客人一样。
莫青荷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三嫂”心存戒备,特意打量她的样貌;只见她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未婚女性中并不算年轻,头发非常之黑;像在原本的颜色上又漆了一层,因此就显得不太透气,一绺一绺烫成波浪,统一别至耳朵后面,露出颈上一挂白珍珠项链。
她的旗袍素净,佩戴的珍珠却圆润硕大,似乎有标榜自身品性端庄以及家境优渥的嫌疑,沈培楠显然理解了她的意图,客气的回了一句多谢挂念,还没等她说出新的话,就转过脸应付旁人了。
这一番矜持的亮相和问候一结束,亲戚朋友们一下子热情起来,过节似的簇拥着沈培楠进了洋楼,走在最前面的人与他七嘴八舌的攀谈,关系稍疏远的落在后面,却也都满脸喜色。
莫青荷本就掉了队,索性不去凑这个热闹,在门口站了站,眼见着沈培楠军装笔挺的身影被各色礼服和西装淹没了,这才不紧不慢的跟随几名副官往门厅走去。
正值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将洋楼的外观映的金碧辉煌,浅绿色大理石铺成的阶梯却让人眼目清凉。
等进了正门,脚下踩着的又成了柔软的羊毛地毯,莫青荷边走边看,只见这间门厅方方正正,布置的很是简约,到处一应洁白,白漆欧式矮柜顶端摆着浅黄色绢花,地上铺白绒垫毯,墙壁用白底暗花的丝绸裱糊,挂着几副西洋油画,大厅正中一道半圆形宽阔楼梯,铺着深褐色木地板,被水晶吊灯照的光可鉴人,非常显眼。
这种雅致的布置,倒不像北平的府邸一味追求奢华,很有几分洋派的大家之风。
莫青荷自知此行越不显眼越好,兀自慢悠悠的踱步,头顶冗杂的脚步声却停了,抬头一看,大家都停在楼梯半途,沈培楠探身朝下张望,朝莫青荷做了个加快速度的手势。
莫青荷意识到大家在等着自己,急忙咚咚几步迈上楼梯。
然而刚才这一抬头,莫青荷跟挽着沈立松的那位美艳妇人打了个照面,目光交错的一瞬,她忽然停住视线,掀开覆面的黑色透明网纱,深深看了莫青荷一眼,红唇一扬,露出一丝说不清的笑容。
用来固定面纱的一朵黑色绢花镶满碎水晶,耳边两颗钻石,给一张雪白的鹅蛋脸限定了界限。
妇人移开视线,将网纱往下一拉,对沈培楠道:“长得还凑合。”
又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你家兄弟都一个德行,闹吧,看你们到时候怎么收场。”
说完并不等沈培楠回答,踩着一双墨绿丝绒的细高跟鞋,扶着木扶手,咔哒咔哒上楼去了。
沈培楠目送那双匀称的小腿在视野里消失,很不喜欢她轻视的态度,皱了皱眉,问旁边的沈飘萍道:“大嫂怎么了,我这次回来,她仿佛很有意见的样子,是跟大哥拌嘴了么?”
沈飘萍的个性,即便放在新式女子里面也称得上豪爽直率,但并不妨碍她有着姑娘的细巧心思,她手里擎着一顶大草帽扇风,探身仔细看了看莫青荷,视线在他过分整齐的鬓角和手上的钻戒之间溜了一圈,忽然瞧出了原委,偷拽过沈培楠,压低声音道:“三哥你太胡闹了,把这种人带回来,是要气死妈么?”
沈培楠淡淡道:“别没礼貌,朋友而已。”
见他抿着嘴唇不愿意承认,沈飘萍两手把头发往耳后一拢,露出整张俏丽的脸,耳朵没戴首饰,甚至连耳朵眼都没扎,皮肤被地中海的风吹成橄榄色,非常健康可爱,笑道:“少装了,你最近的生活频频在花边小报上出现,我猜这一定是那位挨了你一枪的莫老板吧。”
“这件事坏的很,我透一个口风给你,大哥新添了个外室,最近刚被家里发现,大嫂气的几次要与他登报离婚;二哥更糟,他声称男女青年应该自由恋爱,前些日子看上了一位订了亲的小姐,写了好些诗歌公开追求她,这也罢了,偏那位小姐的家庭非常守旧,她那些穷亲戚天天堵在家门口闹。妈一向重视家庭声誉,整日数落他俩败坏家风,前些天又听说了你的事,你不知道,家里的天都快翻了,这不着急忙慌的把敏娟姐和你都找来,想把婚事办了让你收一收心,你倒好,把戏子直接弄回家里”
沈培楠这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听说母亲身体没有问题,很松了一口气。
他常年在外带兵,土匪似的自由惯了,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非常不屑一顾,听完就想反驳,但转念一想,竟没有好借口推诿,霎时沉下脸色,目不斜视的带着众人继续上楼,边走边道:“所谓的订婚本来就是爸与朋友的一句戏言,当不了真,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对两个人的不负责任,咱们家都是留过洋的人,难道还拘泥这些么?我不会同意的。”
沈飘萍了解他的性格,她自己也不喜欢拘泥于琐事,两手一摊道:“你的想法你自己对老太太说去,这几天妈唠叨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认真听呢,她没完没了,不听呢,眼泪能淹死我八百回。你想冒险尽管去冒,不要伤及无辜,否则我只好搬去教会学校躲清净了。”
见莫青荷规规矩矩的跟在众人后面,沈飘萍停住步子,拿眼瞥着他那苗条的身段,把手肘往沈培楠肩膀一搭,做了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道:“今晚家里请大客,后厨预备了至少二十桌酒席,母亲要亲自给你接风,她的脾气你知道,给你一个忠告,让这莫老板有多远跑多远罢!”
说话间众人走上了二楼的走廊,一拐弯,却是一间比一楼门厅敞亮无数倍的大客厅,满室宾客已经等候多时了。
刚才在楼下迎接的多是亲戚,这些则都是远一些的朋友,有党内人,有本地的实业家和新进社交场的年轻人,也有不少那位被沈飘萍称之为“三嫂”的许敏娟小姐家的亲友,大家见沈培楠与敏娟一起进来,不知谁带头,一同起哄鼓起掌来。
又是好一番客套,众人移至别处打牌,沈培楠和莫青荷在火车上捂了一身臭汗,由下人张罗着回屋洗澡换衣服,准备晚宴。
沈府是老宅,少爷小姐住的一栋栋洋楼和用作下人房的中国式的庭院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异违和感。
适时天已经黑透了,园中小路点着八角宫灯,原先里面的蜡烛都被换成了新式电灯,莫青荷被下人带领着,绕过不知多少座假山,又过了不知多少回廊和木桥,早已迷失了方向。
远处有人在咿咿呀呀的拉胡琴,隐约回荡着檀板和悠扬的笛声,大概是家中请了戏班。
莫青荷侧耳倾听,想分辨演的是哪一支曲子,耳畔却不住回响着大厅里海潮般的嗡嗡说话声,大家称赞沈培楠与敏娟郎才女貌的恭维声,不知是不是旅途劳顿的缘故,他只觉得身体好像在海面上飘荡,如一叶没有主的小舟,风吹到哪里,就只能漂到哪里。
他想起沈培楠说的许多话,沈家老大是社会精英,老二的文章作的很好,有许多人喜欢小妹,但小妹都看不上眼,沈家老三被家里订了婚事
夜风渐渐的凉了。
“小莫。”
莫青荷专心走路,没提防有人喊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转头望着沈培楠,见他正一脸讶异的盯着自己,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西装挺括,皮鞋铮亮,又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留着漂亮的三七分头,用生发油抿的整整齐齐,并没有不妥的地方,问道:“怎么了?”
这一串动作很是做作,因为见过了沈家的排场,他知道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早就打定主意,这一趟南行要在沈培楠身边做一件无声的装饰品,连西装肘弯处的一条褶痕都看待的格外认真。
沈培楠皱起眉头,往他脑门推了一把:“你中邪了么,走路就走路,笑什么?”
莫青荷刚想说哪有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两颊的肌肉微微鼓着,嘴角往上牵,可不就是在僵硬的笑着?赶忙调整了表情,道:“自从进门就在笑,笑久了就给忘了,怪不得腮帮子酸痛酸痛的,好像要抽筋。”
他这话说的无意,沈培楠却听了进去,沉默了一会儿,两根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拧,道:“假脸皮。”
他揉了揉莫青荷的肩头,滑下去扣住他的手腕子,电灯光把那轮廓分明的脸映得阴沉沉的,唯一的暖意沉在眼睛里:“我刚带你回家那晚上,你唱完戏就这么笑,笑的太多了,像张假脸,一点都不如本来的样子可爱。”
莫青荷听到“本来的样子”这几个字,心里颤了一下,正揣测他的话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