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阒无人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皮靴落在地上的声响。巨大的城市还沉睡未醒,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柔和的微风,再过几个小时,巴黎就要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了。
我感到在这静穆中,我离我的格兰姆是那么那么的近,近到只要我一伸手就仿佛可以触摸到他的灵魂似的,管他是在人界还是在灵界,都是那么真实而又微妙地让我处于一种甜美的疼痛里。
随着晨曦渐渐地漫舞开来,曙光下香榭里舍大街一带上空的云彩像一座挤满蓝眼睛白皮肤美女的露天闺房。远近树影婆娑,一片青翠,看起来湿润光洁,好像露水未退。从卢浮宫到明星广场真像一段肖邦抒情钢琴协奏曲的华彩乐章,每一段路面都回荡着黑白琴键金属般亮泽的音韵。
塞纳河千年不变地在流动着,浑浊的河面上能看出它穿越了岁月后苍老的皱纹,此刻正被阳光分割成一条条的,让我又一次想起那个叫乔治·桑的风流女作家。
我不明白,当我看到这条黑色的湍急水流时为什么会激起那种强烈的情感,一种欣喜若狂或疼痛难当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塞纳河,那是情人河呀!它属于肖邦和乔治·桑,也属于格兰姆和我——它永不歇息的流向,坚定了我的心永远离不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
我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走着,而奔涌而来的记忆却朝后退着退着……
一辆可能是从郊外来的马车驶过大桥,太阳透过肥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
我目睹着那个车夫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那是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啊,春天不远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
我是以一种怀旧的目光细看这番景致的。我问自己,这究竟是谁的巴黎?是情人的巴黎还是先人的巴黎,这又是谁的春天?是巴黎的春天,还是巴黎人的春天。
不错,巴黎充斥着穷人,甚至还有不少乞丐。但即便是乞丐,也是一伙有史以来骨子里最高傲的乞丐。我曾好几次大方地在他们的盒子里扔过100法郎,但他们好像都不当一回事,仍旧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像许多在大自然里寻找灵感的艺人一样,用心灵享受着这流动的圣节。
正是这种好大的派头,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可是,可是,我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来临呢?
那个只是由于我的孤独和对他的痴迷才存在的巴黎——一个硕大的巴黎,再探究它一遍会花去我的一生,但值得。
我拥有打开它的钥匙,体验它的一千种疯狂的折磨。这个连同格兰姆的名字连接起来的巴黎,像一个恶性肿瘤一样在我的体内长大,越长越大,直到吞噬掉我。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沉迷于其中的纷乱飘忽,我期待着一次次与你在死亡的婚礼舞会上相聚,我被吸进舞池的漩涡里,待再浮出水面,我已辨认不出这个世界了。当我发现自己解脱时音乐已停止,盛宴已结束,新嫁娘的我被剥得光光的……
那天下午我离开贝拉古堡酒店后去了图书馆,面对浩瀚的巨著,我找到了但丁、拉伯雷、凡高等纷纷浪迹巴黎的注解。
巴黎对于我已不再是神秘的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是这个巴黎吸引了那些受尽灵欲折磨、产生艺术幻觉的爱情狂人。我明白了为什么在这儿,一个人能够接受最离奇、最不切实际的理论,却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古怪。我正是在这儿重读少女时代读过的乔治·桑的名著,每个谜都有了新的意义,每一根历史老人的白发都是一个故事。
下午,我独自来到位于塞兹街上的一家艺术博物馆。
在马蒂斯的画前,我才重又回到人类世界的现实里,触摸到自己那颗流血的心脏。在一个四堵墙都在闪闪发亮的大厅门口,我站着,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当生活的绚丽多彩用音乐、画作和诗篇张扬开来时,一个人常会感受到这种艺术带来的震惊。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如此圣善、如此完美的氛围中。那一瞬间我发觉自己沉溺到生活的核心了。
不论我从何处来,遥远的东方?
将往何处去,安大略湖岸?
我第一次领会了那些室内静物画的深邃含义,它们借视觉和触觉的震撼力体现出其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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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马蒂斯创造的这个世界的门口,我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启示力量,使那些像他一样的人对声音和意义的炼丹术十分敏感,并能把生活中令人不快的现实转换成艺术中实在的、有意义的轮廓。只有那些能让光线射进喉咙的人才能解释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有那些爱得死去的人们才会真正了悟生命的悲剧。
有时候,在我的生活里,巴黎好像是一张在阳光下晒了很久很久后而褪色的、被人遗弃的照片一样。我惟一的逃避方式就是在我那间关闭着百叶窗的幽暗的房间里睡觉;我与现实的惟一联系就是期待梦中与格兰姆见面。
有些天,当看上去挺温暖的太阳出来了,我就下楼到古堡前那条被旅人们来回踏了许多遍的小径,一边如饥似渴地思念着他。
尽管这种执迷不悟的生活有时也令我茫然,我仍不时会渴望过这种方式的生活,会臆想身边的画家真是格兰姆。我有些憔悴,有些恍惚,执迷不悟地一次次想像某一天,当我让他恢复一切记忆的时候,那可能呈现的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断。我怕自己整个生命熬不到那一天,就已在某个地方像音符一样突然休止了。
在晴朗的那天午后,我开着租来的车,从贝拉古堡出发,毫无目的地朝着远处急驶。我望着前方,好像要看出我未知的前路,它的尽头在哪里?
天将暮色的时候,我到达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看到了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我的车停了下来,在岸边,我被一座玲珑可爱的五层楼的金黄|色的别墅深深吸引。它的外面有一个半圆形的白色铁栅栏。穿过这个栅栏,在房屋前面有一块像天鹅绒一样平整的翠绿色的草地,而在房子的背面则有一座神秘莫测的幽静的小树林。这块草地上的小径被新长出来的茺萍淹没了,而一些蔓生植物的花朵铺满了这座空房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二楼。
我凝望着这座房子,最后我竟以为这座房子是属于我的了,因为它是多么吻合了我的梦想啊!
我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了格兰姆和我,只有两个人:我们白天缠绵在这座山岗上的树林之中,让灼热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给我带来温馨;晚上,我们的游船则停靠在一个孤岛边,我们躺在小岛的草地上,割断了过去的一切人间关系,只听任自己思潮起伏,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憧憬着未来。
我心里在想,要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人能比我们更幸福吗?
属于情人们的巴黎总是随着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情欲高潮一起颤动,空气中总是充满了凝结的露珠,树木像头发一样纠缠在一起。
但只有在梦与梦的边界处,才闪烁着我华尔街情人的微笑。
第八章 巴黎梦寻(中)
2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境呢?那是怎样如痴如醉的一次次超越生与死的爱情狂欢节呢?
我只想对你说,一个人太值得花整整一生的时间来等待这样的时刻了。我梦想遇见的男人现在就坐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格兰姆。一切都是这么清晰和真实。他的眼睛犹如一泓蓝色的多瑙河在缓缓流动;他的络腮的胡子仿佛是那一片上个世纪的秘密草丛,留着我深深的吻印。我们滚躺在暖暖的壁炉前的地毯上,当他赤裸的胸脯上的软软的胸毛蹭到我时,我轻声地呻吟着,仿佛进入了渴盼已久的福地。
女人,世上的女人,当那一刻面对着是自己的最爱时,她完全就像一座森林似的,像一片幽暗的、橡树交错的树林似的——千千万万的幼苗在萌发着;千千万万的春蚕在吐丝;千千万万的草儿在丛生;千千万万的叶片在无声地低语着……
欲望的鸟儿,在我的身体里无数次地睡去又醒来。是的,我爱他超过爱任何男人,甚至比爱我自己都更加强烈。我看到我虚无的眼神,引人哀怜的无言痛苦。我想像自己展开双腿来为他分娩一次,在一阵阵极其痛苦的呻吟中,我们的孩子诞生了,那一刻,星星在黑黝黝的海岸上空闪烁。
我与格兰姆就这样一起依偎着,一起睡觉,在我们梦想得到的魔毯上不停地起伏燃烧。而我,像个纯粹的精灵那样向他开放自己的蓓蕾。我数不清有多少回达到高潮——就像引发了一连串长长的鞭炮,爆发出肉欲粉碎性的火星,掀起了海浪般激|情之潮,仿佛要将世界吞没在疯狂之中,并以其磁性的金属之光使地球上的一切物质改变颜色。
我和格兰姆,共享着我们本原的赤裸,共拥我们原始的野性。和他在一起,我仿佛就是爱情的精灵。电流一样的热力在我的温床里灼热地流过,每一次的一丝不挂使我成了一个新的妇人。那是一种灼人的尖锐的性感,把灵魂烧成火绒一样,舐着我的周身,当这烈焰紧束着,穿过我的脏腑的时候,真是觉得我们都被点着了!
我听说过在亚培拉与海萝伊斯相爱之时,所有情欲的微妙花样都尝过了。在千年以前,甚至在万年以前就有了,随处都有!情欲的种种微妙、肉欲的种种放肆,那是必需,绝对的必需。用纯粹的肉感的火,去把虚焦的羞耻心焚毁了,把人体的沉浊的杂质溶解了,使它成为纯洁。
亲爱的,我是那么纯洁,我的名字就叫纯洁,这你知道的。我们爱得那么纯粹,我们在狂热到极点的同时甚至共同播下了生命死亡的种子。那巴黎月光的凝视具有穿透性地固定在我们这对遥隔着天与地的情人躯体上,死亡之神喷发出生命之火,在火光四射中建造一座我们的金殿,这是一个鲜活生动的血肉构造的宫殿,却建在我们永恒的超宇宙的灵魂上。
天哪!我们是连体恋人,爱神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死神也无法把我们分开——我们都爱得死去了。
激烈的狂欢过后,他总是如此温柔地把手放在爱神的小山上,放在我那温软的黑色的毛丛上,他静静地、赤裸地坐在床上,他坐禅一样静定的脸孔,像座远古的雕塑,在另一种意识的不可见的火焰中,呆呆地坐着……
不一会儿,他紧紧地搂着我,他的两腿压在我的赤裸的腿上,想使之温暖。他伏在我的上面,用火一样灼热的力量再次温暖着我。
“您冷吗?亲爱的。”他温柔地细声问道,好像我很近很近的,其实我却觉得被天与地远隔着。
“不!你是不是又得走了。”我担忧地问。
他叹息着,更紧地楼抱着我,然后放松了,静息下来。
他还没看出我已经在流泪了。
“我得走了。”他说。
他在我旁边跪了一会儿,随后,一阵雷雨般的狂吻。然后在微微的夜光里,痛苦万分地把自己的衣服扣好,连身也没有转过去,就凄苦地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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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悲伤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扩张到血液,令我身不由己地从床上跳起来,追随着他的一缕影儿。
在空旷的园中,有着一种幽灵似的灰暗的微光,我唤着他的名字:“格兰姆,你不要走,回来吧,我爱你。”我的泪止不住地淆然而下。突然,我听见一阵身子穿过树丛时所发出的“喳喳”声响,一个巨大的力量就迎面把我拉了过去。这一次,我一点看不见他的面影,却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我的衣裙下面抚摸着的那份舒适。他的湿而冷的手,触着我温暖的肉体。
“爱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以沙哑的声音说,“要是可以在你身边永远停留,多好……”
从那温柔指尖的触摸,我能感觉到他重又对我欲望起来的那股骤然的热力,但他强忍住那随即就会燃烧的爱火。
“再见了,亲爱的,我们等下次再见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告诉我,格兰姆,你告诉我!”
“无限近,也无限远,但会有的,亲爱的,你等着!”
“不!格兰姆,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抱紧我!吻我!”我痴颠地、疯狂地、喃喃地说,也不知道自己说着什么。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格兰姆以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消融着我。渐渐地,我在他的两臂中温顺下来。他的情欲无限地膨胀,明明刚刚才做过,却好像是带着久违的渴求,仿佛血管里流动的圣血也为了手臂中的我,为了人间这勾人心魂的情爱。
空气中飘扬着沸腾的情欲之花,他那双充满着纯粹的情欲之手,奇妙地、令人晕眩地爱抚着我,柔和地抚摸着,往下,再往下……
天哪!我怎能自禁?我觉得他的整个生命都带着一种静默的、令人惊奇的力量,向我挺举起那团令人欲死的火炬,直到我颤战着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