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到了幽明馆,谢洛城和桑迟正穿着外出的衣服等着,像是早就知道两人要来的样子。桑迟见到沈北亭便跳了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北亭北亭,洛城说今天我们一起去看那‘灞柳风雪’!”
沈北亭看了一眼谢洛城,心中赞叹。谢洛城猜楼向寒行事,向来分毫不差,他追随楼向寒三年,可真是越来越深有体会了。看看那边,楼向寒已颔首道:“走吧。”
沈北亭看那两人一同并肩先走,便再笑了一笑,与桑迟一同并肩走去,边走边向桑迟解说那灞柳风雪的典故。
灞水在长安之东,乃是八水之一。秦汉之时,在河上架了一架木桥,名曰“灞桥”。又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了万余株柳树。每到阳春时分,春风扑面,柳絮漫天飞扬。绿柳如烟,柳絮如雪,烟随风动,絮随风飘,濛濛乱扑行人面,成为长安一大景致。久而久之,便有了“灞柳风雪”这一称呼,与长安其他七处一同并称长安八景。
到了唐朝时候,朝廷又在灞桥上设有驿站。李太白有词写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阳春乃是春回大地之时,各行各业都开始了新的一年。游历之学子,远行之商人,莫不从灞桥东去。他们的亲人在灞桥上折柳送别,灞柳风雪又增添了一份离愁别绪。
楼向寒等四人到灞河时,河堤、驿站上已满布行人。四人闲步于河畔,做出一副游玩的样子,却只有桑迟一个人去追逐那飘飞的柳絮,兴奋得哇哇大叫。若不是沈北亭时时看着,只怕他要用上妖术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吓到人了。
四人在河堤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楼向寒放慢脚步,转头问道:“如何?”
谢洛城笑道:“你不是有眉目了么?还来问我?”
楼向寒看着他,不说话。谢洛城心细如发甚于他百倍。纵然他一路上虽处处留意,心中也略有眉目,却还是要询问他的意思,这才能下结论。
谢洛城看着他的眼,心中一软,竟不舍得捉弄他,答道:“你看那柳树。”
楼向寒眼色一暖,似在无声无息地微笑。沈北亭没有留意,只是转头去看那河岸边迎风婆娑的垂柳,皱眉道:“这柳树怎么了?”
桑迟趴在他的肩膀上歪着头仔细看着,忽然道:“啊呀,这柳树的枝条怎么那么少?”
谢洛城笑了笑,道:“不错么,也学得细心了。这灞河两岸的柳树,枝条都被折去了不少。”
沈北亭想想就明白了过来。
今年是春闱之年,这一路多少学子鱼跃龙门,被派往各处做官。便是没考上的,也要回乡再寒窗苦读一番,所以今年折柳送行的人特别多。折柳送行是华夏几千年不便的风俗,一是取“柳”之谐音“留”,表达依依惜别之情。二是取柳树易栽种,盼远行之人随遇而安。
“原来如此,难怪柳树都不如往年繁茂。”沈北亭想想又皱眉道,“但与我们所查之事有什么关联?”
谢洛城笑问道:“桑迟,要是有人拔光了你身上的猫毛,你会如何?”
“这还用说!”桑迟跳起来叫道,“揍他一顿,我也扒光他的毛!”
沈北亭恍然大悟。
谢洛城含笑走近一株柳树,伸手握住一枝柳条,作势要折断。那柳树在风中瑟瑟而动,枝条一下子就跳出了谢洛城的手。谢洛城望望楼向寒,楼向寒会意,转身消失在人群中。片刻之后回来,手上已多了一枝柳条。谢洛城接过柳条,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口中道:“今日送了子瑜兄,唉……我心中难受得很。”
他想起那“子瑜兄”,心中笑得都快肚子疼了。脸上却装出一副满怀离愁别绪的样子,真是好不辛苦。
也亏是楼向寒,才能接口道:“明日还有人要送别,今晚回去早些休息吧。”
谢洛城点点头跟着楼向寒往回走,眼角余光瞥见那小柳树又在无风自动,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桑迟还在迟疑,问道:“这就回去啦?”
还没玩够呢。
沈北亭哄道:“没事,晚上有好戏看的。”
桑迟看看谢洛城脸上兔子一般无辜的神色,再看看他眼里狐狸一般的笑,顿时满心期待起来。
怒…折柳曲…03 【03】
午夜,长安城。
今夜无月,春寒犹料峭,风呼呼地吹着。城里除了风声与巡夜的金吾卫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长安在这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和满城的百姓一同睡去了一般。
这情景……月黑风高好做贼啊。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上京兆尹府前边的牌坊,歪着头看似在思考问题。若是从前边看去,那黑影的神色像是找不到路了的苦恼。
当然要苦恼,这京兆尹府可不是个小县衙。
京兆尹府占地四顷,分作三个纵向。黑影在夜色里望去,只见一片黑漆漆的屋顶,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哪里找得到方向?更不要说找他要去的地方了。
想了半天,黑影才闻到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香气,记起自己做过记号。跃上屋顶,从这一个屋顶跳上那一个屋顶,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花园旁边的是一个院子,就是中轴线上最北边的小院子。黑影落在院门那里仰头看,能夜视的眼大大地睁着,如果仔细看,还能从那眼瞳里读出“梅花院”三个字。
香味是从这院子里发出的。
黑影穿过紧闭的大门与垂花门,直往北边那屋子里走。那北边大好一排,却只有一个门。黑影眨眨眼,觉得奇怪,心想幸亏他不用走门进去。一穿墙,越过一张床,又看到一张床。黑影弯眼一笑………好呀,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床上睡得正香呢。
黑影慢慢靠近,仔细看,笑得更欢了。
“终于找到了,幸亏你在他身上放了柳叶香,千里之外都能闻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声音就像是拂过他长发的春风那样温柔。
“对呀对呀,我是很聪明的!”黑影点点头,双眼看着床上。那人的头发披着,散在枕头两侧,长长的,黑黑的。
“很好剪的样子,对不对?”耳畔那声音笑道。
黑影点点头,手上忽然出现一把明闪闪的剪刀。“嗯嗯,对啊。以前剪的那些都不如他的头发漂亮,他种的地方一定特别肥沃,所以枝条长得特别好。”
听到这话,床上熟睡之人的眉毛没人察觉地微微挑了挑,说话的人抿着嘴只偷笑得肚子疼。与次间隔开的帘子那里,一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另一人的嘴,却还是没那人的笑声迅速。
“噗……”
黑影大惊失色,猛地回身将手中小小的剪刀横在胸前,喝道:“谁……谁在哪里?”
声音清脆又童稚,恐怕还是个是个小少年。
“不要怕……”他身后是个散发白衣的俊秀男子,一双眼笑眯眯地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不要跑啊,我们不是坏人。”
他说不跑就不跑?黑影剪刀一甩就往墙壁冲过去,顿时觉得这屋子只有一个大门实在是太好了。凡人,有本事也穿墙壁追来呀?
“呀……”
黑影惊呼一声,才将上半身钻出墙壁,肩上一紧,已经没法子动弹了。
“我最讨厌妖怪欺负人啦,别以为只有你一个能穿墙壁。”
一个大眼睛的少年一甩手就将他摔在了卧室的地上,一个法术打过去就封得他动弹不得,撇着嘴拍拍手道:“哼,一点小小技艺也敢在小爷面前卖弄?想当年小爷钻天香楼偷东西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桑迟,不要伤了他。”一人点亮屋子里的灯,责备道,“不许说自己是小爷,哪学来的江湖气?”
黑影抬头一看,是个蓝衫的男子,眉头紧紧皱着。那人旁边是那个白衣散发的男子,黑影的目光一放在他身上,那白衣散发的男子便笑着蹲下来,伸出手指戳了戳黑影胖乎乎、软糯糯的脸蛋,道:“这孩子多好玩呀,伤到了岂不可惜?桑迟,你都不知道疼小孩子。”
黑影横了眉,叫道:“你才是小孩子!”
“洛城……”楼向寒从床上站起,披了衣服走过来,无奈地责备道。
地上坐着的是个少年,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一身柳青色的衣衫,头发也是嫩黄色的,一双眉毛柳叶一般又细又长。眼睛不大,此刻却睁得圆圆的,一脸警戒地盯着围着他的四个人。
或者说三个人一只妖。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快快放了我,否则我告诉爷爷,他打你们!”
“哎……”谢洛城蹲在地上和他平视,眨着眼睛道。“你去吧,柳树爷爷可不一定会放过某个胡作非为的孩子。”
少年脸白了一下。
要是给爷爷知道他做了什么,还不知道会怎么罚他呢,说不定会不教他法术,叫他再不能修炼。不能修炼,那岂不是一辈子都呆在灞河边,哪里都不能去吗?
“是你们不好,爷爷才不会罚我呢!”少年争辩道,“你们还敢将我困住,等天亮了我还没回去,你们这些凡人就完了!”
可怜的孩子,普通凡人岂能困住你?
谢洛城笑了笑,站起来退了两步,站在榻前。榻上坐着楼向寒,一旁是提笔铺好纸张的沈北亭。楼向寒问道:“你是灞河边的柳树精?唤作何名?”
少年曾受祖父教导,说做妖精也和人一样,要坦坦荡荡,敢作敢当。于是仰头答道:“我叫雩风,灞河河堤上第一百三十一棵柳树。”
沈北亭提笔记下。
楼向寒问道:“那些人的头发,是你剪的?”
雩风道:“是我。”不等再问话,又气愤地说道:“都是你们这些凡人不好!好好的送别就送别吧,为什么一定要折柳条?你们不知道今年雨水特别少,春天来得特别晚,好多柳树都还没长茂盛吗?不停不休,都不替我们柳树想想。给你们折得,好多亲人都要秃头了!”
雩风越说越大声,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我们男孩子还好,可是莺时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秃头?”
小柳树精想起自己妹妹哭成一团、声哽气噎的样子,不觉也红了眼眶,呜咽道:“你们凡人真是太坏了!你叫我们秃头,我也要剪光你们的头发!”
谢洛城顿时就笑了,低头在楼向寒耳边轻声道:“楼大人,你把小孩子吓哭了。”
楼向寒皱皱眉道:“送亲友离去而折柳送别,乃是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希望远行之人在他乡安好。妖界虽然没有这习俗,但妖亦有七情六欲,易地而处之,难道不能体会这惜别之情?再说了,你心疼自己的亲友,却怎么不为那些莫名其妙便没了头发之人的亲友想想?”
“我……”雩风转转眼珠子,说道。“那你们就不要折女孩儿的头发,叫他们折我们男孩的好了!”
桑迟靠在谢洛城旁边,点头道:“好主意!”
谢洛城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什么好主意?平常人看不见妖怪,哪里知道哪一棵树的妖精是女孩儿?这孩子在强词夺理!”
“我才没有强词夺理!”雩风叫道,“你说,我们辛辛苦苦长出来的头发,你们凡人为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把我们弄秃头了,难道还有理了?”
他说着又红了眼。“你们还将我封起来不让我回去,爷爷找不到我,一定要担心的!爷爷都那么老了,要是出来找我又在半路上遇到你们这些狡猾的凡人,那可怎么办?呜呜呜……凡人最不讲理最霸道了!爷爷,爷爷,你不要来救阿风,你会受伤的!你……你就让他们将阿风打死好了!”
这小孩儿,撒起泼来了。谢洛城幸灾乐祸地看着楼向寒。
楼向寒略一沉思,问雩风道:“你识得凡人的字么?”
雩风道:“怎么不认得?我们妖精也是要读书明理的!”
楼向寒点点头,唤道:“北亭。”
沈北亭应道:“在。”
“将供词给他看。”
沈北亭心中奇怪,但也依言照办,将供词递到雩风眼前。雩风看了楼向寒许久,又看好一会儿供词,再看向楼向寒。
楼向寒问道:“你可认了那秃人头发之罪?认了的话,便在供词上画押吧。”
雩风问道:“画了押你就放我走么?”
楼向寒点点头。
谢洛城挑挑眉笑了,手一挥将封咒解开,口中道:“非凡人之躯,需用血画押。”
雩风睁大了眼,低头活动了一下手脚,衡量了一下划破手指疼严重还是一直被困在这里叫爷爷发现严重。然后站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将右手的食指咬破,在供词上画了押。快手快脚地将血止住,雩风道:“我画好了,你说了让我走的。”
楼向寒接过供词看了看,抬头道:“不错,你自离去吧。”
雩风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确认他不是说谎,随即拔腿就钻出墙去,不见了踪影。
楼向寒将供词收好,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