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再睡,”楼向寒抱着他坐下,揭开早先下人送来的食盒。“先吃点东西。”
谢洛城迷迷糊糊地咕哝着,闭着眼靠在他怀里,由他将那一大碗杏仁粥喂下。等勺子不再送到嘴边,他便身子一软,靠在楼向寒怀里沉沉睡去。
为难他了。楼向寒在心中轻轻地叹息,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脸。
楼向寒将他放在软榻上,盖好毯子,将一早吩咐烧着的水提回来,调得刚刚好,又将人抱起,仔细地除了衣衫好好地替他洗了一身的征尘,这才将人抱回卧房,轻轻放在床上,抱着他睡去。
窗外朗月高照,天地澄澈。有青天,有明月,一切都将善恶有报的。
恶…鹊桥仙…07 【07】
谢洛城悠悠然地坐在茶楼的角落,吃着新出炉的糕,等待楼向寒下朝,顺带听周围的人聊天。这茶楼不甚豪华,难得的是环境幽雅,价格又公道,所以来此处的多是文人小吏,举子儒生。
例如坐在谢洛城不远处的便是一群j□j品的小官吏。自扬州回长安的第一天,谢洛城便听到这一群小官吏在惶惶不安。
“今日太尉忽然要排查封库文书,哎哟,我已不记得是否每一处的文书都妥当!在大理寺听到这消息时吓得我只求佛祖保佑。”
“我也是。太尉行事真是越发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了,查文书……这事不是在为难我们这群掌固小吏么!”
“唉,历来掌权者不都是这般么?如今圣上多病,太子又年幼,后宫之中无人,若是敬武长公主还在……唉,皇室衰微呀!”
“嘘,噤声!别喝茶了,快快回去仔细检查一遍吧,千万别给太尉抓住啊!”
叫苦与哀叹一片,谢洛城手边的茶还没凉呢,那群小官吏已匆匆离去了。谢洛城在角落悄悄地笑,为这群文士的杞人忧天,决心明日再来听一听。
第二日,小官吏们果然又聚在了一起。
“唉,昨日差点没给太尉吓死,幸亏我经手的文书都未曾出错。”
“我的也是,真是……我昨晚一夜没睡着!”
“嘿嘿,可听说了么?我们没事,那位新升上去的殷尚书不大好了呀!”
“怎么了?”
“昨日太尉不是说要查文书么?满朝都以为是要拿我们这群小吏开刀呢,谁知竟查出那位殷尚书十年前违背制书。说是当年圣上下制书要他清运河,他却因制书非先太后下的而未执行,连做做样子交个奏折都未曾。昨天给库房那边查出来了,今早当着众位大人的面给指了出来。听我们少丞的说法,那位大人要倒霉了。”
“违背圣上的制书?还是十年前?哎呀,这可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么?太尉如今最恨的便是有人对圣上不敬,尤其是对那时候的圣上不敬。抓到一个都是想尽了办法折腾啊,依我看,这位殷尚书也别想继续做尚书了,怕是真的会被处以徙刑吧?”
“哪里还有什么‘恐怕’?我才从大理寺那头过来,悄悄地去听了少丞的话。我与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泄出去,否则我……”
“放心、放心!快说,快说!”
“这哪是什么莫名其妙呀?少丞说了,当年圣上亲政,对朝臣实在是仁慈,除了大奸大恶之徒,其余的都放过了,只怕罢黜太多朝廷不稳。如今新晋之人已渐渐成事,该是铲除污垢之时了,太尉这是在查旧账呢,要将当年不肯追随圣上之人都撵了。”
“啊呀!幸亏我们都是圣上亲政之后考的科举!”
“对呀对呀。”
“这么说来,殷尚书岂不是要大难临头?”
“说不好,说不好,且拭目以待吧。”
一群小官吏转了话题,开始说哪家的砚台不错。谢洛城在角落微笑,他也拭目以待得很。
第三日,这一群文士竟是没有别的事来说了,一得空先到茶楼相聚,交换彼此听到的消息。
“殷晗是真的不好了呀!我今日听大理寺少丞的口气,怕是要将殷晗处以徙刑两年,不管他尚书的品阶了!”
“那又算什么?我且告诉你们一个更大的消息!”
“是什么?快说快说!”
“我听太尉府上的长史说,太尉要趁着这个机会查一查土地兼并之事,免得府兵诸多抱怨,军队不稳。”
“这与殷晗之事有何干系?左右查的不过是外头的地方官。”
“嘿嘿,这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难道不知么?殷晗在做吏部司的掌固之前,曾是扬州刺史呢!”
“扬、扬州刺史?!殷晗为何要舍弃扬州刺史这么个大肥差,跑回京城做一个小小的掌固?”
“不知呀,不知,我只知晓,今日大理寺收到了一个包裹,里头放着好些房契地契,都是十年前殷晗在扬州兼并土地的证据。”
“已经过了十年,竟还有证据?”
“是呀,我们少丞也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我们都猜该是哪位江湖侠客做的义举,天意啊,是上天见不得那嚣张跋扈的老儿得意,否则何以事事都凑到了一起?”
“天意?我说是天谴更合适。”
“哎?兄台何出此言?”
“你们外地人不知晓,我且说与你们听。十年前,殷晗的三女儿殷三小姐在我们淮南道可是鼎鼎有名的女子,才貌双全,多少王孙公子都等着她长大呢。结果呢,殷晗为了抓一群扬州城外的山贼,让殷三小姐去城外上香祈福,拿自己女儿当诱饵。结果山贼是抓到了,殷三小姐却也就这么活生生地掉下悬崖,没了。”
“为了抓群山贼居然将自己女儿送入虎口?可恨呐可恨!简直灭绝人性!你们扬州百姓怎么不告发?竟看得过去?”
“你怎么不想想当时是谁在……”
“唉……当时的世道……不过如今可总算是报应了。你若不说这事,我还可怜殷晗,觉着他未免有些无辜。毕竟当时不敢追随圣上的人,历年来在文书上出纰漏的,在小事上违背制书的,全都多了去,偏偏他给太尉抓住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却着实觉得他活该。”
“说起殷晗的女儿……”
“怎地欲言又止?我等之间同气连枝,还有何不能说的?”
“度景兄见谅,我非是为自己,只是怕给我家大人添麻烦。听你们方才说到殷晗的女儿,我才想起,约十日前,殷晗曾到京兆府报案,说他家女儿给山贼掳走了,要楼大人亲自带人去围捕。”
“什么?竟有这事?楼大人可去了?”
“去了,带了一百人,与府里的医学博士一同去了。现在楼大人与医学博士回来了,那一百人却还在那鹊山驻扎着呢。”
“楼大人只怕是给他骗了!殷晗家中如今只剩两个儿子,哪来的女儿?他女儿早给他害死了!这山贼之说只怕是殷晗给捏造的,不知要害谁呢!”
“如此说来岂不是假公济私?这罪名可又多了一条!我这就回去禀报少丞!”
谢洛城听得一群文士纷纷叫好,匆匆离去,便也起身付账。明日,大约也不用来了。
大明宫中,瘐维扬问楼向寒:“那殷晗到底惹到你们哪里了?竟惹得你们俩如此大动干戈。”
“无事。”楼向寒道,“不过就是做了些伤天害理之事。”
“不说也罢。”瘐维扬道,“总之敢轻视他的人,无论过往还是如今,我都不会放过!”
楼向寒摇摇头,道:“殷晗乃是罪有应得,你却不该妄增杀戮,牵连无辜。”
“不必你教训我。”瘐维扬冷然,忽然又低声道,“如今我岂敢再增罪孽?”
他只恨不得砌浮图塔千层,只求上天再给他一点时间。
楼向寒默然,伸手拍了拍瘐维扬的肩,不做声地走了。
另一边,谢洛城将黎大娘熬的汤水端给殷纤云,笑道:“不必客气,你如今身怀有孕,需好好照顾自己。京兆府不能叫你们下山已是愧疚,这一点补汤,不过是我们的一点补偿。”
殷纤云十分愧疚,又不敢不受,只能不断道谢。
“谢先生,”裴焕问道,“我们夫妻还需在这鹊山呆多久?”
眼看着就是深秋了,虽然有京兆府送来的御寒之物,却终究不能久呆。
“这个还没有确切的定数,不过……”谢洛城笑道,“一定不会太久,有楼大人在呢。”
恶…鹊桥仙…08 【08】
谢洛城说不久了,果然是不久。晚上谢洛城回到京兆府,楼向寒便告诉他:“明日便可安全。”
谢洛城惊讶:“这么快?”
楼向寒一边握了握他的手,确信没有发凉,一边应道:“太尉催得紧,故而大理寺也未曾耽搁。今日已经将殷晗收入狱中,要定罪了。”
谢洛城更惊讶:“姓庾的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快了?”
楼向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斥道:“他如今独撑大局,甚是不易,莫再气他了。”
谢洛城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许诺。他心中着实记挂着当年的许多事情,对那位太尉,实在不能像楼向寒一般敬重。
楼向寒心中也明白,当下也不再多说。
第二日,谢洛城与楼向寒一同驾了马车前去鹊山。鹊山下的士兵已经撤走,四周都安全得很,但裴焕夫妻还是暂时呆在山洞里。楼谢二人携手上山,恰好在山洞前遇到裴焕打猎归来,谢洛城看着他手上的山鸡,摇摇头道:“有身孕的人吃这个可不好,幸亏以后都不必了。”
裴焕一喜,问道:“那老儿得报应了?”
谢洛城点头:“今早已定了流放的罪,以后再不能害人了。你们夫妻今日便能离开此地,马车已停在山下。东西皆不必收拾,想来也没什么,这便去将你家夫人接出来吧。”
裴焕喜形于色,忙跑入山洞中告知殷纤云。两只小鬼恰好也在,听的消息也十分开心,少女道:“能离开此处真是太好了,你们快回家吧!”
殷纤云点点头,看了一眼裴焕,又望了望楼向寒与谢洛城,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怎么?”谢洛城笑道,“想问我们殷晗到底怎么了么?”
殷纤云低低地啊了一声,颇有些紧张地望着裴焕,裴焕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殷纤云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谢洛城道:“他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自然该受惩罚,我家楼大人做事,一举一动可都是按照律法来的,断断不会冤枉了他。如今他呆在大理寺的牢里,也不会受什么苦,只是丢了官,要被流放而已。”
“流、流放?”殷纤云忍不住问道,“远么?”
“远不远,这就要看太尉与大理寺少丞的意思了。”谢洛城望着她,笑问道。“你心中竟不恨么?”
“我……”殷纤云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袖,低声道。“他虽然这般待我,却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从前的从前,爹爹待我是很好的……”
谢洛城眉一挑,正要说话,却给楼向寒握住了手。楼向寒道:“裴夫人,你不必自责,心存慈悲,本不是什么坏事,生养之恩重如山深如海,不念才是不该。只是如今,你已用所受之苦报答了这份恩情,不可再对他少了提防。”
“就是呀。”少年在一旁听着,也点头道。“如今你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你不要再多想。”
殷纤云点点头。“是我太过妇人之仁。”
楼向寒摇头道:“做母亲的人,总是慈悲,这本就没什么好自责的。”
殷纤云应了声是,裴焕收拾好东西,几人便下了山。马车就停在鹊桥边上,楼谢二人停在桥头,裴焕与殷纤云刚对望一眼,谢洛城便笑道:“你们大可不必感激我俩,惩恶扬善,济困扶危,本就是京兆府分内之事。要谢,便谢他们两位吧,若不是这两只小鬼设下结界,你们焉有今日?”
裴焕与殷纤云听了,便认认真真地给了两只小鬼一拜,少年与少女顿时红了脸,忙忙将两人扶起。几人一番话别,谢洛城催着时间,裴焕将殷纤云扶上车,再对几人抱拳,一甩马鞭便走了。
谢洛城看着车马远去,微微皱眉道:“这裴夫人心肠太软,若是独自在外,再多的亏也不够她吃的,幸好遇上个直来直去的鲁莽汉子,事事都管着,事事都直说。若是遇上个软腐儒生,不知道以后还要吃多少亏。”
他指的是殷纤云对殷晗的心软,楼向寒心中知晓,却忍不住好笑—他也好意思说别人么?
谢洛城看他的眼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仰头瞪他,故作不满地道:“我做什么不好意思说别人?我哪有像她那般?”
楼向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最后却什么也没做。临到头来,还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
有一件事,是谢洛城觉得要丢脸一辈子,却也是楼向寒要骄傲一辈子的。
谢洛城给他看的不自在,转头望着桥上的两只小鬼,皱眉道:“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