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笑了:“你怎么净知道吃?”
“我……”桑迟语塞了一下,挺起胸膛说道:“其实我还会打妖怪的,我是京兆尹府里的!”他学着北亭威武严肃的口气说:“长安京兆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沟通人鬼,问罪苍生!”倒是一番神采奕奕,可惜一下子就蔫了下来。“只是这段时间长安城安静得很,没什么坏东西,难得有一次打架的机会,就是抓这小鬼………可楼木头不给我真打,说会伤到这小鬼!”
雩风不开心了:“我哪有那么弱?要你让!”
“你本来就弱!那天晚上我一招就抓住你了!”
“那是你偷袭!”
“好了好了,不许吵架!”母鸡呵斥住他们,“我从来没出过院子,不知道什么长安京兆府,不过听起来很厉害的啊。”
桑迟很得意地说:“当然厉害啦,京兆府可是受了人间天子、妖界凤皇、阴司鬼君三者之命管理三界安宁的。但凡有扰乱三界安宁之事,比如说小鬼这种欺负人的,京兆府就负责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地教训一顿,关上十天半月的。”
雩风叫道:“我怎么扰乱三界安宁了?”
桑迟说:“你仗着自己有法术就把人家头发给剃了,仗势欺人,难道不是错吗?”说他又补充道:“仗势欺人……嗯,这个成语我一定用对了,回头跟洛城说,叫他奖励我梅花糕!”
“你都来人间这么久了,学好这个成语有什么?学不好才要受罚!”忽然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母鸡和雩风被吓了一跳,桑迟却跳了起来叫道:“洛城你怎么这样?”
墙头上忽然掠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落地时玉色的衣衫与黑色的长发四散飘飘。来人眉目清雅,不是谢洛城是谁?他望了一眼桑迟,笑道:“我怎么样了?”
“你……”桑迟敢怒不敢言,站在地上跺了跺脚,长长的发尾一晃一晃的,金色的铃铛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响,最终说道。“哼,你不给我买,我叫北亭买!北亭不仅会买给我,他还会做鹅儿卷给我吃!”
谢洛城曲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整天就知道吃!我幽明馆养出来的妖怪,连个小柳精都说不过,还要跑去找被北亭诉苦叫人家担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朝中要准备迎接回鹘使节,北亭和他都很忙么?”
“我怎么知道……北亭又不跟我说!”桑迟捂着脑门蹲在地上,泪汪汪地说。“痛……”
“回去再教训你!”谢洛城横了他一眼,又将双手拢在袖中,笑吟吟地望着雩风,问道:“柳家少主安好啊,你家姐妹们的头发,可长出来了?”
雩风犹豫了一下。春日里柳条长得极快,往往一夜之间抽芽长枝,灞河堤上的绿柳早已成荫,哪还有秃的?“长是长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谢洛城又笑问道:“京兆府事务繁多,竟没留意柳树一族。冬日来百草凋敝万木枯败,你们族中怕是人人都是秃着头的?唉唉,同饮一河水,纵然我京兆府粗心,族长也未与我京兆府言说一二,未免见外了些。今年冬天,我们派人给你们送帽子去。”
“这……”雩风再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谢洛城嘴角有如狐狸一般翘起,看了雩风一眼,转头笑道:“楼大人,您难得有这么次好心好意、心慈手软的,人家却不领情哩!”
“什么?”桑迟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惊叫道。“楼木头也来了?”
正说着,楼向寒玄色衣衫的身影已经从墙头掠了下来,身后跟着白衣黑带的沈北亭。沈北亭先对桑迟笑了一笑,而后解释道:“我想想觉得不对,于是把你昨晚告诉我的那些跟向寒他们说了,洛城便说要过来看看。”
桑迟疑惑:“哪里不对?”
沈北亭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将桑迟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衣衫,低声道:“猫儿是多爱干净的东西,你怎么能就坐地上?”
桑迟没得到回答,皱着眉看了一眼沈北亭,目光有些埋怨,却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要由楼向寒说。再看看谢洛城与楼向寒,桑迟很乖地站在沈北亭身边不说话。
直觉告诉他,这里好像有好戏看了。
楼向寒走到谢洛城身边,寒意泠泠的眼往院子里一扫,顿时吓得那母鸡“咯”的叫了一声伏在地上将头躲在了翅膀里。雩风心知事情要不好了,也白了一张脸,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对本官的处罚,口服心不服?”
雩风抖了抖嗓子,学着他负手在后,朗声应道:“不错!”
楼向寒问道:“你哪里不服?”
雩风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为什么不去罚那些折了柳枝的凡人?你偏袒同类!”
谢洛城“噗”的一声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楼大人会偏袒徇私的。小柳精,柳少主,凡人已受到了惩罚,你看不到么?”
雩风皱眉道:“没看到!我只知道同样是弄秃了人家,我被罚来做劳役,凡人却可以呆在屋子里读书!”
楼向寒眉头微皱。“时至今日,你依旧要说凡人弄秃了你家姐妹的头么?”
雩风眼中惊慌之色一闪,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楼向寒沉声道:“柳树身为万木中的一支,春荣秋蔽,四时之中日日皆有变化,故而草木之精,原形不在树干而在树根。你一来便说凡人伤了你族中人的头发,本官只道你年幼无知,这才将你放回去又抓了来,只盼你在担水劳役中看清人与妖之分,明白自己的过错,你却到了此刻还在混淆视听,难道竟以为京兆府地处凡间便对妖界阴司一无所知么?”
他语气沉沉,不见的如何严厉。但他声音一贯森冷,这么一训斥,只叫雩风白了脸不敢说话。
如楼向寒所言,柳族身为万木中的一支,秋冬自然也是要凋敝的。草木枝条一岁一枯荣,那是天道恒常,无可更改,若是依着四时枯荣时时刻刻变换容貌,那木精岂不是要折腾死?故而对于木精而言,只要不伤及树根,长出地面的枝干如何,并不相关。
“我……我当然知道这些!长安京兆府中幽明馆,妖界之中化出人形的谁不知道?”雩风吸了吸气,握紧拳头不敢示弱。“我只是不想我们柳树一族无缘无故被欺负而已!”
“强词夺理!”楼向寒一甩广袖,喝道。“人间与妖界之沟通尚未断绝,若有不平自可修书送到我京兆府!妖界在栖梧宫治理之下千万年前便法度森然,你年纪虽小却身为一族之少主,难道竟不知法理诉于众么?如此滥动私刑,当真年幼无知,还是不将我京兆府放在眼里?”
雩风睁大了眼,愣愣地重复道:“滥……滥用私刑?”
“不错!”楼向寒负手而立,“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世间决断善恶,无外乎情理法三字,既有法度,那便该遵守,否则当年三界为何劳神费力?当是小孩子好玩么?”
雩风道:“那你说说,你如此判案,是依照哪一条道理法度了?”
怒…折柳曲…09… 【09】
楼向寒道:“同一作法,依情况不同,后果便不同。折柳对于柳树精而言,不过是微末伤痛,得道者修成人形,便是短了头发亦可用法术幻化。未曾修成人形者,又何来头发之说?纵然折断,三两日之内便可长出。但凡人之头发要恢复,却耗时许久。何况凡人身处红尘俗世,礼法之说甚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损伤?前有成汤割发献祭,后有曹孟德割发代首,这些话难道妖界不知么?人间若非僧尼或病痛,岂能头上无发?你将那些不懂法术凡人的长发割掉,他们年内都不能轻易出门,如何生计?多少事情将被耽搁?你之前可有想过?”
雩风想说什么争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下子涨红了脸。
“唔……”桑迟很苦恼地看着沈北亭,忍不住说道,“怎么办?我觉得楼木头说得也对……”
沈北亭看雩风那样子,与桑迟做错了事一样的,只是比桑迟倔强许多,怎么都不肯说自己错了,忍不住叹息道:“你看看这些普通人家,没了头发连门也不敢出,水也不能打,柴米油盐都不能出门买,若是没人帮着,要怎么过生活?换做是你们妖界中人,只管变个法术瞒过众人就好,但他们什么也不会,只能急得团团转。小公子,桑迟昨晚跟我说了你的话,我想了很久。”
沈北亭说着便笑了一下,道:“我想起自己三年前刚刚到京兆府任职,最初那年与向寒、洛城一同处理三界纷争的情形。在小公子看来,人都是坏的,贪心不足的。不错,人确实要这样要那样,但也不过因为人要活着,没有办法。若是不吃不喝不穿不用,任便咬死光了。你心中认为人真真可恶,总是欺负草木虫鱼,我从前却是觉得鬼与妖都是恶的。我觉得人才是六界之中最弱的。草木虫鱼未脱灵识,静心可吸天地清气修行炼道,凡人里却千百个也没有一个能修炼到辟谷的,更别说寒暑不侵,长命百岁……”
“我从前对妖界阴司的了解都来自书中的传奇,看到妖精鬼怪,心中惧怕不已,总杀人不眨眼,嗜血而活,食人精气,便认为逢鬼当杀遇妖该灭。一直到后来遇到的事情多了才渐渐明白,有些虽然是恶,但犯罪业者心中也愧疚不已。法不容情,我们必须秉公办理,按律处置,该交与哪一处,便将押往哪一处。但如向寒所言,世间任何事情的决断,也无外乎情理法三字,然而,情却是摆在第一位的。许多事情情有可原,无可奈何,虽然错便是错,黑便是黑,不能更改……”
他说着,心中滑过一个莫名的想法,忽然就有些伤心,虽然他都不知道那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什么。“少主,若说无可奈何便去伤害其他生灵就能理直气壮,简直是强词夺理。但这世上生而未带罪孽者本就甚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也是很难分辨的,任何生灵活着,只能求一个无愧于心。”
“北亭……”桑迟低低地叫了一声,轻轻地摇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北亭在笑着,他却总觉得北亭心里很伤心。“不要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最好的!”
北亭回身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中的痛楚哀伤更甚,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得更深。“北亭一介凡人,不过粗懂些文墨与武艺,谈不上大智大慧,若是昨日换做我与小公子争论,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北亭接触三界之事越多,便越觉得三界之间相似与区别。也越是明白,因为不曾为彼此着想,会遇到多少误解,造成更多的杀戮。若是六界之间相互能多谢理解与体谅,也就能安宁许多。”
雩风听他语气哀伤,忍不住分辩道:“我没想过要杀人!”
“也没说你杀人啊。”谢洛城笑道。“之所以未曾当着你爷爷的面便教训你,便是看出你本性不坏。只是你年纪小,做事冲动,不顾律法,更不懂得易地而处为他人着想,族长大人为此很是担心。将你交到我们手上,不过是望你多多了解人界与妖界之间的不同,莫以妖言论人间,也不要以人之目光看六界。”
楼向寒道:“灞桥之柳年年被折,今年尤甚,京兆府已有耳闻,在抓你之时便贴出了布告劝诫。此事双方都有过失,各自受罚,只是京兆府罚你在明,而柳少主惩人在暗而已。孰是孰非,难以定论,京兆府只盼经此一事柳少主能多多体谅普通人的苦衷,将事情弄清楚了再动手。”
雩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嗫嚅嚅的,半天才抬起头来问道:“你们方才说凡人修炼不易,几万个人里也没几个,那这位幽明子岂不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仔细看看谢洛城,雩风又点头道:“你身上灵力真高,简直是深不可测!”
楼向寒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却轻轻地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不漏痕迹地将谢洛城的手握在手中。“既然柳少主已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劳役也不必继续了,少主这就回柳族去吧。”
雩风愣了愣,“这就可以走了?”说完就皱眉。“我走了,这些秃了的人谁来照顾?”
谢洛城轻轻依着身边高大的身影,心上的酸涩被冲得干干净净。“若是少主心有不忍,那边继续劳烦少主吧。只是少主不必再被封禁,只管用法术好了。”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珠子一转。“就当是……再给少主出个难题………要怎么才能不漏痕迹又不叫凡人惊慌地用法术帮他们做事呢?”
雩风认真想了想,忍不住兴奋道:“听起来很难的样子!我要试一试!”
谢洛城和楼向寒对望一眼,连楼向寒的眼里都忍不住有了笑意。这……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愿六界之间多些这样的孩子,少些纷争吧。
如此一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