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若呆看着他，没动，没说话。
“怎么？”十六不紧不慢地认真吃下一个馒头，见一若不动，抬起头问，“菜不够的话，自己看着添，我给钱——这家铺面虽小，菜是做得极好的。”
老板正端着菜送出来，听到十六这么说，高兴地凑上来：“素啦素啦，我们店虽小，师傅可都是京城大馆子里退下来的呐！”
一若是大户人家公子，家里连用痰盂都是白瓷的，哪里见过这粗陶的碗硬木的筷子，犹豫了半天，终是抵不住饿，钳起一个馒头吃了，就着菜吃起来。
京城大厨名不虚传，一若吃了一筷子就停不下来，连着加了两个菜，吃得肚子都鼓出一块来。
“饱了？”十六早停了筷子，自泡了一壶茶，边品边等他。
“嗯。”一若满足地打了个嗝，摸着滚圆的肚子——一看桌上三道荤菜全挤在自己面前，十六只吃了青菜和豆腐，忙对十六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我们说正事了。”十六冲老板打了个手势，老板手一挥，一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在一个独立封闭的小间中，和十六面对面地端坐。
吓！难道……
江湖上关于“地藏”的传闻在一若脑中飞速的旋转。
手下无活口。
无所不用其极。
生食人肉……
等等……生食人肉……
不会吧……难怪刚刚一口荤的也不吃，都留到现在……
“我说，”十六一开口，一若吓得坐都坐不稳，哧溜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只要不死，我什么都答应……”
“哦，那就是你同意了。”
十六点点头，站起身来，拉开门：“那么走吧。”
“啊？什么？”
不……不是要吃吗？
“你不是答应了吗？”十六偏着头看一若。
“答……答应什么？”一若不明白。
“答应和我一起，住一辈子。”
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啥？！”
（二）杀手的家
终于，一若还是战战兢兢地跟在十六身后，向“传说中的地藏殿”走去。
有些事，本没有留下选择的余地。
——“见过我动手的人不能活着，可我也不杀不是委托任务的人，所以——你就自尽吧……或者，一辈子跟我住在一起，确保不泄露我的秘密。”
——“苍天啊……我根本没看到你是怎么出手的……”
——“我知道。”
——“那你还……”
——“这个世界上，绝对有人，能通过你的眼，看到我的身手。”
所以说，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若沮丧地蹭着地，满腹牢骚。
为什么别人翘家，就翻江捣海，功业辉煌；自己才出来几天，就花光了身上的钱，几乎没饿死；第一回试做侠盗，就被扔到窗外湖里浸了个透——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怎么竟惹上这么个丧门星。
地藏殿，一若听爹说过，那是江湖中人讳莫甚深的地方。几乎连名字也不敢提起，只敢用“那地方“来称呼它。
据说那里面，棺千具，尸万累，血肉横陈，阴气逼人——单是想一想，都让一若忍不住打颤，更不用说竟要住在那里……
“到了。”十六忽然停下来。
“哎？”
——虽然没有见到鲜血淋漓的场景是着实让人松了一口气，然而……
一只大花猫在桃树的枝丫上打盹。
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屋檐下飞进飞出。
门口的大黄狗见他们回来了，兴冲冲地扑上来撒欢。
院子里的石头小路把地分成两块，左边那块是绿油油的菜，右边地上，一株茉莉正散发着清香……
——这种……和谐的……气氛……
“我说，你真的是杀手吗？”一若可以感觉到自己面部的抽搐。
“嗯？”十六转过头来，“是啊，有什么问题？”
“啊，没有……”
这种和平的气氛……这种和平的气氛……
“那……地藏殿……”一若小心翼翼地，抱着最后一丝对于“杀手的冷酷”的幻想，问道。
“就是这里。”
心底，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杀手的门前种桃花——那少林的和尚会都生孩子吗？！
好吧虽然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然而在一若脑中造成的冲击度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啊……
望着桃花掩映的“地藏殿”，一若觉得自己的江湖知识体系需要重新构建一下下。
“坐吧。”
顾十六走进房中，随手指了把木椅子给一若，一若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没坐垫，很硬，硌得慌。
一若刚想抱怨，看看十六，没敢，只偷眼四下打量。
这是一间很平常的屋子，一个厅，厅的左手边并排着两间房，右手边一间房一个通道，通道连着厨房。厅只比一若在家里时的房间略大一点，厅里摆着一张木桌，两三把椅子，一面墙上镶着佛龛，被烟熏得黑了，看不清供的是哪位菩萨。
怎么看都是普通农家。
一若坐了一会，就觉得屁股疼，只得站起来，却又不敢乱动，干脆就地坐起“无型椅”权当练功。
十六泡了茶来放在桌上，一若自己拿来喝了。茶是好茶，只是杯太粗，一若家喝茶，怎么也得用个定窑，拿着一眼就是六个钱买一打的搪瓷杯，一若一口一口啜着茶，觉得既糟蹋了那茶叶，也颇糟蹋了自己的嘴唇。
“喏，今天起，这个房间便是你的。”一若喝茶的当口，十六进进出出了几趟，见他放下茶杯，走过来，把靠里的那间房指给他。
一若走过去一看：大床，白被单，厚棉被，木制的家具透出质朴，干净的味道。
靠床头的墙上有一面大的窗，太阳从窗口透进来，温暖明亮。
“喂我说……”一若忍不住了，“你真的是杀手吗？”
“嗯？”十六转过头来，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我说……这个房子实在不太像那个……”
说那时迟，那时快，只见十六轻轻拈起门口花盆中杜鹃花的一片花瓣，随手一抛——
树干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刀口。
一若定睛看时，血红的花瓣，一半末在树干之中，只留一半在外，随着轻风，微微颤抖。
“我是杀手。”
（三）杀手的日常
杀手顾十六的一日：
7：00~7：15：起床，刷牙洗脸。
7：15~7：30：做早操（……）。
7：30~8：00：浇花浇菜。
8：00~8：30：做早餐。
8：30~9：00：吃早餐，整理内务。
9：00~11：00：读书练字。
11：00~11：30：做午饭。
11：30~12：00：吃午饭。
12：00~12：15：刷牙洗脸。
12：15~14：00：午睡。
14：00~14：15：刷牙洗脸。
14：15~16：00：拜佛作功课。
16：00~18：00：锄地犁地整理园圃。
18：00~18：30：做晚饭。
18：30~19：00：吃晚饭。
19：00~20：00：溜狗或者溜猫或者溜兔子，总之逮着哪知溜哪只。
20：00~20：30：晚上的拜佛作功课。
20：30~20：45：刷牙洗脸。
20：45：完全没有夜生活的好宝宝顾十六君去睡了……
一若看着自己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整理出来的“杀手顾十六日常时间表”发呆，内心里升腾起一种“就这么被虚名欺骗了”的失望感。
本以为生活在江湖驰名的第一杀手身边，日子会是多么神秘让人心驰神往，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没有生意上门，没有仇家讨命债——连个索命的鬼都没有……
现在看来，非但自己爹那种一般级侠客的生活比他紧张刺激，就连自己这种在江湖上尚未成名的普通公子哥的生活都比他丰富多彩阿！
且不说那个每天七点就起床的作风与一若“人生追求自然醒，日上三竿不起床”的人生追求完全相抵触；更不说那种没件事都亲力亲为的繁琐完全违背了身为一个“江湖传奇人物”的基本准则；单是每天练字时候那种气定神闲得感觉，就让一若深深地觉得——阿，这个世界不真实……
“我说，你这么过这日子，不觉得太悠闲了吗？”
虽然那没在树干中的花瓣给一若带来的震慑还没有过去，可深刻的好奇还是压倒了恐惧，终于，一若趁着十六练字的当口，问道。
“我？”十六停住笔，显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很忙啊……”
“不是，”一若见十六没有明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问题说明白，“我是说，身为一个杀手，好像，写字读书这种事情……”
“阿！”十六恍然大悟，“你说这个阿……其实……我以前有学过绣花的，我本以为……那个我习惯用飞针的，我还以为学绣花会容易一点，结果完全不行呢……”
“不是这个问题！”一若拍案而起，“身为江湖第一杀手，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杀手的自觉吗！”
“杀手阿……”十六抓抓散乱的头发，“杀手不能作为终身职业的把。”
“阿？”一若迷茫地望着十六，“为什么？你可是第一流的杀手，江湖上要价最高，呼风唤雨……”
“你以为……”十六的脸色黯淡下去，“这种和人命打交道的事情，真的有人喜欢做吗？”
“可是……”
一若还要说什么，十六二话不说，一把柳叶刀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一若手里——刀刃那头，正架在十六脖子上：“动手吧，你杀了第一杀手，你就是第一杀手了。”
一若手里捏着刀，眼睛盯着十六纤弱的颈上青白的血管——手一抖……刀在白玉般的皮肤上划下了细小的伤口，两三点鲜红的血就这么渗出来……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一若颤抖地向后缩去，不知紧张还是害怕。
“别怕，下手就是，我不还手。”十六闭起眼，默默地坐着。
“我……”一若向后猛退两步，手上的刀“叮珰……”一声掉在地上，“我……”
“所以阿，”十六睁开眼，站起身来，弯腰拾起刀，擦了擦，反手藏进袖口，微微一笑，“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也好，林可也好，”——林可，江湖第二杀手，“如果有能力作别的事情，为什么要来做这一行呢——只是因为……太笨了，除了这个意外，就没别的谋生的伎俩了……”——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现在，就想着，早点练好字，能靠抄经帮人写信赚钱就好了……”
说着，眼神飘向窗边。
窗外，桃花开得正艳丽。
一若开始了解，并且随着日子的增长，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十六总是那么虔诚地向那尊熏黑了的佛像祈求饶恕，为什么在每天三餐之前雷打不动地进行祷告，为什么收养了那么多被抛弃的动物，甚至，走在路上都小心谨慎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我会下地狱的。”不止一次，十六望着天边渐渐下沉的夕阳，“十八层，阿鼻地狱，总有一天，我得到那里去。”
火红的霞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难得地见到了红晕。
一若总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无言以对。
持斋，念经，朴素，事必躬亲，爱护动物……
这样的人要下十八层地狱。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