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连纳居然沉默了一下,忽然又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米诺觉得他其实是想哭的,可是海连纳在笑,笑得畅快淋漓,以至于烈光握紧了拳,用一种绝对愤怒的眼神看着盖威斯,而后者微微有些莫名其妙。
司影神官止住笑声,一字一顿地说:“我,海连纳·凯拉奇维亚·帝凡那,在此,以我的灵魂为证,向黑暗君主起誓,我将把我的永生献给黑夜,此生,在我行走在大地上的这段时日里,直到我死去,绝不再踏上圣龙帝国的土地!”
“好,希望你言而有信!”盖威斯冷哼一声,赤焰化作巨龙,龙骑士翩然跃上龙背。
“等等——”化作人形的巨龙寒冰忽然从黑暗中缓缓显出身形,他很平静,他的骑士不复存在,他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与盖威斯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请问,能把那枚徽章给我么?”
盖威斯沉默了两秒,然后默默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残破的徽章,颇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后扬手抛给了寒冰。
寒冰以龙族之礼缓缓致意,赤焰载着盖威斯,猛一振翅,飞上了天空,很快就消失在朝阳升起的方向,融入了那一片阳光之中。
“我想……您不是司影大人的巫妖吧?您那么说只是想掩盖事实。”寒冰转过来看着烈光,“我比赤焰年长,不管怎样,我不可能把巫妖的亡灵契约和龙骑士的契约搞混。”
烈光淡淡笑了笑,颇有些赞许地看着这个后辈,海连纳只看了一眼寒冰,便不感兴趣地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司影大人,谢谢你……谢谢你杀了他。”寒冰再次向海连纳行了礼,然后他苦笑着说,“看到他终于摆脱了亡灵法师的控制,我……很开心。”
海连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我跟他相识多年,我从不曾记得他有过这样一枚徽章……”寒冰看着手里那枚徽章,将它递到海连纳身前,若有所指地说,“会不会,是……其他人故意放在鲁伯特身上的?”
“这个——”米诺看到那枚徽章,几乎惊叫起来。
他见过这枚徽章……而且,他还亲手将这枚徽章,交还给海连纳的巫妖伊斯艾尔!
“这、这不是你的吗?”米诺一把抓过了那枚徽章,这枚徽章……
然后米诺顿时僵在原地,有一种冷意在全身蔓延,他觉得呼吸都带着痛楚,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海连纳的东西——这是属于……圣龙帝国七皇子的徽章!
……七皇子迫于帝国皇室某项自古流传的规定,不得不在七岁那年被流放……
……他一定会成为龙骑士,那是他血脉里流传的信念……
……七岁离宫,今年二十三岁,圣龙皇室中人,皆是米白色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
——海连纳七岁被影月收留,根据捷苏美娅所言,他之前曾被离弃。
——烈光与海连纳并非巫妖与主人,但确有契约存在,那么存在与他们之间的……是龙与骑士的契约!
——海连纳十六岁成为司影,至今已经七年整,他几次濒死昏迷之时,那双眼睛里因为精神力极端强大而产生的奇异银色就会褪去,恢复成温暖的琥珀色……
……身负剧毒,几次被离弃,随时会死去……
米诺艰难地看向了海连纳,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残忍的事实,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么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个可怕的事实。
“你、你才是七皇子?”米诺握着那枚徽章,他慢慢伸手去抓住海连纳冰冷的手腕,把那徽章按进他手里,“你……你……烈光,是你的龙对不对?他不是你的巫妖,是你的龙?你是……你才是盖威斯的弟弟!”
海连纳没有什么表情,他看着手里那枚徽章,没有半点其他反应,如同在看一块普通的石头。
却是旁边的烈光轻叹一声,寒冰露出一种了然而哀伤的神色,这就已经回答了米诺所有的问题。
米诺全身僵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安慰,还是该劝他回家?家?那本该是他故乡的地方——也是,他刚刚以生命起誓,再也不会踏上的土地。
他曾经的哥哥用剑指着他,不准他再回到圣龙,称呼他为卑鄙邪恶的亡灵法师……
海连纳慢慢拿起了那枚徽章,看着上面的字,忽然说:“这上面的字,是‘幸福与长生’,我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圣龙皇室祖训,每逢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午夜,若正巧又是朔月,那么在这一刻出生的皇族子嗣,必须在七岁那年,离开皇宫,远离故土,直到他成年,历练为一名合格的龙骑士,才被准许回家。”
他轻声说着,轻轻触摸着那枚徽章上的文字,慢慢握紧:“多么荒谬的规定,他们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还像一群老顽固一样,坚持要把那个只有七岁的皇子,独自一人扔到天殇雪原。”
米诺的心口像压了大石头一样,喉咙中发不出一丝声音。
“很久之后,我在影月古籍里看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午夜,若逢朔月,便是黑暗君主降临之时,几个神纪之前,黑暗信仰不为人所接受,那个时候的龙族曾相信,在这个极为特殊的时刻诞生的孩子,会堕落进黑暗,所以一定要将他抛弃,若他能够存活到成年,才算逃过了黑暗的蛊惑。”
“可笑么?被抛弃,只是因为一条早已过时、毫无意义的古训。”海连纳转过身,轻笑着问米诺,“如他们所愿,七皇子,那个名叫‘幸福与长生’的孩子,被他们亲手抛弃,惨死在他七岁那年空无一人的荒原大雪里,而我,我是黑暗君主的孩子,我是当代司影海连纳!”
他手中忽然燃起幽黑的亡灵之火,火光让他的脸更加苍白,毫无血色,那枚早已残破的徽章就在那火光里,慢慢化成了灰烬。
“不管是幸福,还是长生,对我海连纳而言,都已经没有可能了。”
花海旧梦(一)
“海连纳……”米诺的心里翻江倒海,真的是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他很想安慰海连纳,可又不知怎么来说。
“够了,圣子大人,如今夏兰城一片混乱,正是圣子建立根基的好时机,就不需要我教你了吧?”海连纳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他随手抛了那把灰烬,迅速转移了米诺的注意力。
正是紧要关头,纵然米诺千般万般不愿,也没办法不去做——他是光明圣殿的圣子,神之子。
密林里幽幽静静的,只有身体穿过树叶、攀过枝条时发出的沙沙声。
雅蓝跃上一棵大树,半跪在粗壮的枝桠上,呼吸急促。他毕竟身为一名祭司,多年不曾再在林间奔跑,儿时所受过的杀手训练也已经快要忘却,但此刻手腕上那已经红得滴血的徽记让他无法平静。
地城精灵与人类不同,他们的整个家族是一个完整的大家庭,以最年长睿智的女性为族母,掌管族内一切事物,所有精灵都要称呼她为母亲。精灵族中,以圣树精灵和地城精灵这两支精灵最难繁衍,因此他们更加重视每一位族人,地城精灵家族会以纹章烙印在身上,烙印里有精神联系,每当有精灵离世,纹章都会变色。
雅蓝手腕上的纹章已经红得像在滴血,这是有精灵非正常死亡的标志,而颜色的深浅,标志着那名逝者与自身的亲密程度……
这样的颜色……雅蓝几乎不敢想,这样血红血红如同从他身体里流淌而出的颜色,只能是……
狄那菲斯特,地城精灵语中的叶之刃,是族中最古老的杀手世家,肩负着守卫族群、捍卫领地,格杀威胁者的职责,尽管每一位族人都有随时回归自然怀抱的觉悟,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没有人能做到心平气和,即便是这位时刻保持着微笑的裁决祭司长。
雅蓝迅速接近了精灵族领地,他已经被精灵护卫发现,两个如同巨大花朵的影子迅速飘来。
那是两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娃娃,它们的头发、手臂和身上的裙子,竟然都是花瓣——它们是从生命之树上开出的花,负责守卫精灵族的安宁。
雅蓝停下脚步,以地城精灵的礼节向两名守卫问好:“我是地城精灵叶刃家族的曦谣,敢问我的家族可有什么异变?”
两个花灵守卫认出了雅蓝,欢快地用藤蔓拉着他的手,却惊讶地看到了他手上血红色的纹章:“你是那个被剑兰哥哥养大的圣树精灵呀,欢迎回家!叶刃家应该没有出事吧?我们也不知道啊!”
另一朵花说道:“曦谣哥哥你自己去看看!我们这就去禀告精灵皇和地城女皇,让卫队过去帮你看看!”
雅蓝点点头,迅速向旁边另一条小道跑去。
地城与圣树两支精灵生活在一处已经长达一千三百年,精灵皇是迪亚纳大陆上所有精灵共同的皇,而地城精灵们的女皇,便相当于女祭司,一同守卫圣树。雅蓝所在叶刃家族是守卫者,因此他自己的小家,一直住在西南边界处,距离中心领地较远,也许精灵皇与地城女皇都还对此并不知情。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雅蓝,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一位亲人离世,都是他所不愿看到的……尽管他们并非他的血亲。
他的生身母亲是一位圣树精灵,那名精灵与一名路过精灵领地的冒险者相恋,最后义无返顾地跟着那个人类离开,直到三年后,女精灵回到族中,带着一个几乎看不出人类血统的男孩。
女精灵不知为何身负重伤,死在了领地边界,正巧被巡逻至此的叶刃家族武技长剑兰发现,剑兰将小精灵带回去,从此以父子相称。
剑兰对于曦谣而言,是他这一生最敬仰的人,救他,养他,教导他武艺,又愿意在他选择光明信仰时支持他,那是他一生都不能不爱的人。
雅蓝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剧烈的跳动已经快要震伤自己的胸骨,可他只要一想到,哪怕是一丝可能,他会失去那个白发黑肤的精灵长辈,就觉得全身都被冻住了。
“父亲!”
暖黄色的野花开了一片,像一块巨大的地毯,即使已经是冬季,精灵领地的密林里,还是温暖如春,一派温馨祥和。
花海中,那个搭在两棵巨树根里的小屋隐约可见。
雅蓝一跃来到花海空地处,他猛地顿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去——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朵黑色的花……那是专门护卫地城精灵的花灵。雅蓝半跪下去,一把抱起花灵单薄的身体,小小的花灵还未完全死去,睁着大大的眼睛,藤蔓努力的地想要攀上雅蓝的肩膀。
“曦谣哥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雅蓝抱着花灵,花灵的胸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散发着焦黑的烟气。
“哥哥……快……快跑啊!”
细小的风声从身后袭来,雅蓝敏锐地感受到那道凌厉的攻击,圣光之盾在他背后瞬间成形,那两柄弯刀落在圣光盾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雅蓝被这霸道的力道击得向前扑出去,花灵的身子滚落在一旁,慢慢消散不见了。
雅蓝甚至来不及回头,那近在咫尺的攻击凌厉而敏捷,奇快无比,他只能迅速凝聚起圣光,光明之力在他身周形成一个近乎牢不可破的守护屏蔽。
他站起身,就猛地看到那躺在不远处的身影。
背后的攻击再次袭来,雅蓝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
——他看到他那还没有花灵高的小妹妹躺在花海里,像个涂成黑色的洋娃娃,细软的白发散落在身边,红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两颗红宝石。
他的养母跪坐在女儿身边,纤细的身子被一根长矛钉在地上,低垂着头,白发沾满红色的血迹,姿态温柔,似乎只是在哄孩子睡觉。
怎么会这样!
他的养母是杰出的战士,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而他的妹妹还是未成年的幼崽,又是谁,对她下了这样的毒手!
雅蓝一回头,迎着阳光,那道凌厉的攻击再次袭来。
而他也看清了握刀的人。
花海旧梦(二)
雅蓝慢慢站起身,他看清了那个人,却没有拿出他的法杖,那个身影瞬间又变得飘忽鬼魅,带着一道残影急速逼近,雅蓝甚至忘记了加固他身上的圣光之盾,冰冷的刀锋划过,贴着他的侧颈,斩断一缕长发。
本能地凝聚出圣光,裁决之矛蓄势待发,可临到释放咒语的那一刻,却又无法下手。
“父亲……”
叶刃家族的武技长双手各持一把弯刀,凌厉而鬼魅的攻击连续落在圣光之盾上,光盾的主人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那光盾很快就四分五裂,刀锋毫不犹豫地劈下,雅蓝只得狼狈地侧过身去,让那刀从他身前划过。
他明白为何母亲会那样毫无防备地死去,为何花灵毫不反抗却只在消散前竭力让他快跑。
持刀者,是这片精灵领地的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