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朝堂又是一阵大清洗。原先追随太子的臣工门人,贬的贬杀的杀,人人噤若寒蝉。
距废太子风波方过了月余,皇帝忽然跟悠然说:“我已命他们几个在京城为荣宪选址建公主府。”悠然略略思索片刻,便笑道:“皇上是个好阿玛,是我想岔了!悠然给你陪不是了!”
皇帝故作不解地反问道:“哦?突然这么多礼?那你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悠然替他“太子被废,荣宪和宝音被影响也是在所难免。皇上这样安排,那些人也就知道,太子是太子,荣宪公主还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自然再无人敢轻慢于她!是吗?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如愿回京,那倒不重要。皇上操心国事,还能想得这般周全体贴,实在很难得!”
皇帝摇摇头却道:“你为何不去想,我这样做,只是不想让你担心难过?”
悠然冰雪聪明,转念一想便明白其中意思,心中甜蜜,面上却抿嘴笑道:“我是个笨人!哪里猜得到,你不说,我也只能想到这一层!”
他哈哈一笑,得意地说:“想让她如愿,自然是能的,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宣道回京侍奉太后的旨意。悠然,这宫里太憋闷,我是真想让荣宪回来陪陪你。”
她眼神越发清亮,唇角的笑意更深,最后还在他的颊边轻轻一吻。
皇帝把她揽入怀中,手指轻轻穿过她顺滑的乌发,暗自苦笑:我想让你欢喜是真,不过想借此由头试探也是真!按理说荣宪跟胤祉更亲一层,交给他办也是顺理成章,可她跟太子不但是兄妹,还是姻亲!前些日子把有关太子的人处置得狠了些,只怕这些聪明的儿子个个都想跟太子撇清呢!我想看看,谁能真正毫无私心的为我办好这件事。可是悠然,你总是把人想得这样美好!我自以为的权谋手段,若你知道,必不会谅解我的罢!
果然如他所料,为荣宪修建府提上议程,众皇子皆以各种理由推托此事。胤祉尽心编撰书稿姑且不论,掌内务府的八阿哥也是砌辞搪塞。最后,竟由胤禛领了这份旨意。
慈心
皇帝上了年纪,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在乾清宫歇个午觉都觉得吵,杖责了好些宫人,又撵了几个才消停。气冲冲地来到听风阁,悠然给他弹了首曲子,又陪着说会子话才会略开怀了些。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雪,雨丝廖落,碎雪轻而细密。院子里的梅树笼在一层雾里,影影绰绰一片朦胧。窗外寂寂无声,内侍宫人在廊下穿梭,脚步都是轻轻的,整个听风阁听不到半点声响。早早烧了地龙,一室融融的暖意。悠然坐在榻前,带着浅浅的微笑,轻拍皇帝的胸膛,在她柔和的目光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觉得身上冷浸浸的,半梦半醒间唤了声:“悠然,我冷得很。”
紫墨坐在窗前打络子,闻言连忙走到跟前又替他加了一床锦被:“皇上,要不要再添多个炭盆?”皇帝勉强睁开眼嘟囔道:“你们格格呢?怎不见她?”
紫墨道:“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三阿哥来了,格格正跟他们说话呢!”
皇帝又闭上眼睛懒懒地问:“他们常来么?”
紫墨犹豫片刻终是谨慎地道:“也算不上常来。”
皇帝似笑非笑道:“紫墨何时也学会在朕面前说谎了!”
悠然正巧进来,笑着接口道:“会被你听出来的谎话,那就算不上谎话啦!”转吩咐紫墨:“哥儿几个说府上的孩子们想吃我做的点心,你去拿几个食盒,每样装上一些让他们带回去。”紫墨领命去了,方走到门口悠然又补充道:“弘旺脾胃弱些,捡几块容易克化的就好。”
紫墨领命去了,皇帝握住她的手,发现一片冰凉,板着脸不满地道:“真是不像话!皇子皇孙,还巴巴儿的来讨吃食!莫非还有谁苛待了他们不成?都是你惯的!大冷天的,还依着他们亲自做吃食!万一冻着了可如何是好?”悠然安抚的拍拍他;温言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那么娇贵了?”
皇帝似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又道:“弘旺有什么好的?说个话嗫嗫嚅嚅得跟个蚊子似的!真不知老八是怎么当家的,福晋不贤,子嗣单薄也就罢了,唯一的儿子还半点皇家风范都没有!依我看,老四家的和老十三家的几个还不错。”横了一眼悠然很是不悦:“偏你对他上心!”
悠然摇摇头道:“都是你的孙儿,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皇帝又嘀咕了几句,悠然也不放在心上,拿个大迎枕让他靠着,笑问:“方才歇得可好?可觉得冷了?”他想了想摇头道:“方才觉得冷,现在又不冷了!瞧你出去了一趟,浑身都凉了!”掀起被窝一角示意她上榻:“来!陪我说说话!”
悠然去了大毛衣裳,躺在他身边。她身子微凉,皇帝却像一团火,将将靠近就暖和起来。皇帝手臂一舒将她揽到怀里:“他们说些什么没有?”
她知道皇帝说的是几个阿哥,抿唇一笑:“胤祥是惯来的,小九小十去过宜妃那里;也会顺道过来;胤禩自良妃去了之后,也时常陪我说说话,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都是孝顺的孩子!知道你在这里,都说要来请安呢!我说你正歇着;大家才作罢!”
皇帝叹了口气:“几个对你倒是敬重!”
悠然迟疑了下缓缓说道:“是啊!我瞧胤禩的脸色很不好,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消瘦了许多!听说你前些日子你又因为福晋的事苛责了他。他额娘不在了,你这个阿玛对他又是疾颜厉色,他心里定是难过得紧!”见他合着眼,嘴角却有些绷紧,又道:“你啊,对他未免太严了些!”
皇帝沉默,良久后问:“他说的?”
她叹息道:“自然不是。我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这个孩子打小就聪慧善良,与几个弟弟也相得,你也是多有赞赏的。不过短短两三年功夫;额娘没了;阿玛又动辄得咎;时常责备。我知道你心里疼他,可是这两年你把狠话也说了,俸禄也停了,人人都知道他失了圣心,这还不够么?郭络罗氏再有什么不是,对胤禩却是实在的好!偌大的贝勒府没有俸禄,若不是她一手操持,哪里还能撑到现在?两个都不容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少操些心罢!”
皇帝轻哼道:“对他好?你瞧瞧他的子嗣!他太过优柔,又喜沽名钓誉,还受制于内室妇人!不知轻重,不识大局,再聪慧善良也是虚的!”见她一脸不赞同,放缓语气道:“你道我想么?不趁机绝了他的心思,难道让他继续错下去?老大就是前车之鉴!今日狠心也好过他日伤心!”
悠然虽不赞成,但也不得不承认,知子莫若父,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细细想了想便道:“这些日子看他,争强好胜之心似乎少了许多,很有几份淡泊出尘之意!想必已没了那个心思!”
皇帝冷冷一笑:“他没了心思,不见得他身边的人没了心思!胤礽不是不希罕这个储君之位吗?你猜前几日又折腾什么妖蛾子?居然借太医为石氏诊病之机,以矾水作书,嘱普奇举己为大将军!看来我还不够狠心!应该把他禁在养蜂夹道才是!”
见他怒气突生,她连忙劝道:“你又在说气话了!自己孩子的心性还不了解么?太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话音方落,便了解他的言外之意,叹息道,“是啊!他是身不由已!”虽然想得明白,面上仍忍不住带出伤感。
皇帝怜惜的抱紧她,轻拍她的肩。
五十五年九月,热河行宫。
“你说什么?八阿哥病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悠然吓得站了起来,手边的杯子“咣”的一声掉在地上。紫墨连忙捡起来嗔怪道:“九阿哥,你吓着格格了!格格这些日子也病着呢!八阿哥病了请太医就是了!宫中有德主子,外有三阿哥,还用得着大老远跑来么!”
悠然摆摆手追问道:“紫墨莫要怪他!定是有不得已的情由。”回头追问九阿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罢!”
九阿哥见她脸色苍白,唇色淡淡,确有几分憔悴,连忙道:“是我冒失了!母妃好好保重!只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八哥病了好些日子了!八嫂亲自进宫请旨,延请太医过去诊治,德妃娘娘说后宫不管外头地事,叫她去寻宗人府,宗人府那边说干系重大,又推回内务府,推来推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才请到太医。医术好的几个都随扈了,剩下的多是碌碌无为的,个个怕担干系,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不容易请到的人又不敢下方子。就这么拖了两天,眼看着八哥越来越不好,八嫂又命人送了请医折子给皇阿玛,可是都过了两日了还不见动静!所以,只好来求母妃!看能不能想想法子,差个医术好些的太医先回去!”
悠然听得恼怒,不由得肃了颜色冷冷道:“皇上再不看重他,他也是皇上的儿子,御封的多罗贝勒,没有食俸,身上的爵位也还在!谁敢怠慢于他?内务府呢?皇子病重,就不打算拿出一点章程来?那些太医不敢下方子,那是什么病症总诊出来了吧?”说到最后已是咳嗽连连。
紫墨急急斟了热水给她,轻劝道:“好格格,莫要生气啊!身子要紧!”
九阿哥眼圈一红,带着点泣音低声道:“母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八哥没有额娘护持,如今处境又不好,除了母妃真心对他,还有谁把他放在心上呢!”
悠然听他说得凄凉,鼻子微酸强笑道:“尽说孩子话!有你们哥几个帮衬着,还有他的福晋尽心照料周全,弘旺俩个也是乖巧孝顺的,还有皇上!这些人都是手足至亲,怎就不关心他了?他是有福气的人,相信我!他会没事的!”
九阿哥听她温声细语,眼泪忍不住滴了下来:“好母妃,我自然是信你的话!可是皇阿玛偏心!他不理八哥,不理我们!八哥病了,他连问都不问一声!”
悠然连忙道:“小九是个傻瓜!皇上怎会不理你们?他日理万机,漏看了那封折子也未可知。许多事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只要记得:天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阿玛!知道吗?”见九阿哥抹把泪勉强点头应下,又问:“到底什么病症?我也好挑擅长的太医啊!”
九阿哥打起精神说:“说是伤寒。”
悠然想了想,匆匆提笔写了张手谕交给他,叮嘱道:“你去寻李问草,他资历不深,在治伤寒上却有独道之处,再加上年纪不大,可随你骑马回去!路上也少耽搁些功夫!”
九阿哥欢喜接过,方走到门口又犹豫回头:“母妃,皇阿玛那头?”
她微微一笑,眉宇间隐有凛然之气:“我自会跟他交待!”
看着他狂奔出去,紫墨叹了口气劝道:“格格,你如今不掌宫务,贸然插手只怕不妥当!”悠然摇摇头冷冷一笑:“孩子病了,做阿玛额娘没有不理不睬的道理!我身为六宫之中位份最尊者,皇额娘曾委我署理,此谕从未收回。事情紧急之下便宜行事,有何不妥?”
紫墨小心问:“皇上,是真的不知道么?”
悠然沉吟半晌方道:“他,也许知道罢!只是,做久了严父,忘记了什么是父子温情!又或者,不愿意提及那些失望的痛惜的过往。那些人打着慎而重之的幌子,相互推脱,自以为手段高明,或者,以为是摸准了皇上的心思,以为他放弃了这个孩子,哼!真是可笑之极!”
紫墨看她脸色极坏,也不好规劝,只好转了话头道:“好格格,先吃药吧!等会儿皇上来了,若是瞧见格格还未好转,不知会有多担心呢!”
悠然面色稍霁,又咳了数声,低低地说:“他的眼界太大,心却太小!他担心我,我很欢喜,可是——”她到底没有说完,看着满眼的断叶残荷怔怔的出神。
光阴
九月二十五日,胤禩卧病处在圣驾帝回京所必经之路,帝降旨将伊移回家中。胤禩强支着病体接了旨,眼里一片哀凉!八福晋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身形,已是泪如雨下,咬牙切齿:“皇阿玛好狠的心!我们爷也是他的儿子啊!爷都病成这样,还让他坐四五个时辰的马车回府!这是想要爷的命啊!”
内侍前来传旨时九阿哥正在哥哥跟前探病。他连忙低喝道:“八嫂慎言!传旨的人还在外头呢!”
八福晋抹了把眼泪,恨声道:“那又如何?我恨不得当面把话说给他听!”说虽如此,声音却不由自主放得低了。怜惜的望了望丈夫灰败的脸,犹豫道:“要不,再去求求贵母妃?爷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呀!”
九阿哥还未说话,胤禩已是哑声开口:“不许去!那太医怎么来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病得已是起不了身,但头脑却是从所未有的清楚,“听说皇太后身子不豫,所以才有大部份太医随侍。贵母妃擅自调了太医来这儿,得担多大的风险!你们想过么?”说到此处又是气若游丝。
八福晋又是内疚又是担心,轻抚他的胸口柔声说:“爷莫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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