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不欲听人壁角,正要放轻脚步退开,却听得那位主子叹了口气说:“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这宫里头却并非如此。穿了十年的衣裳我仍是觉得好,只是人呢?在这十年里鲜花一样的新人来来去去,又有谁还记得我呢?”那宫女柔声劝道:“您心里这样明白,为何还要这样委屈自己呢?衣裳穿了十余年,荷包也绣了百十个,这么久了,您也要看开些啊!您还有八阿哥呢,他是您的亲骨肉,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您不快活,八阿哥也跟着不快活,您就算不为您自己想,也要为八阿哥想想啊!”
竟是八阿哥的生母良贵人!良贵人又叹了口气说:“唉!你说得是。心里既然清楚天长地久只是个笑话,我还纠结于这些死物做甚?!原是我执念太深,失了平常心!”那宫女这才笑道:“主子这样想,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啦。”良贵人说:“你素有见识,人又聪明,你自进宫起就和我在一处,跟着我这个背时运的主子真是难为你了!”那宫女急忙跪在雪地里恳切的说:“能遇到主子这样好的人是奴婢的福气才是!主子这样说不是折煞奴才吗?”良贵人伸手搀起她,似是发现她穿着单薄,轻声说:“好好,我不说就是。天这样冷怎地不穿件衣裳?咱们这就回宫吧!”
积雪越厚了,踩上去就咯吱咯吱轻响。那宫女扶着良贵人缓缓进了近处的小院儿。悠然立在原处,脸色雪白如冰玉,寒风卷着雪花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冷意透过四肢一直浸染到心底。碧落冷得牙齿打颤,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后悔。
很久很久,悠然方淡淡一笑,开口道:“梅花也没看成,咱们就回吧!”
回到听风阁时,紫墨几个迎上来笑问:“格格去宜主子那怎地这么久?梁总管来问好几回了。”
见她脸色雪白手指冰凉,连声说:“格格!可是穿少了衣裳?怎地这样冰?可不能着了凉了!外头这样大的雪,宜主子也不让格格早些回来!”碧落正要开口,只听悠然说:“怨不得她!我贪看梅花便回得晚了!”紫墨嗔怪道:“梅花什么时候看不得!大雪天的!要不要沐浴一下暖暖身子?”
紫晶拉了她一把;笑着说:“格格,方才梁总管来传话,说请格格去乾清宫伴驾!”悠然微微一笑;不在意地问:“哦?是吗?可说了原由?”紫晶笑道:“伴驾哪需什么原由!定是皇上不得空过来,请格格过去说话呢!”悠然点点头说:“既是如此就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觉得有些冷,我要先沐浴!”
紫晶自去回话。皇帝得了消息哈哈大笑,对座下的人说:“真是不巧得很!看来,你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只能由朕来转交了!呵呵!”
孩子(上)
大雪接连下了好些天,各地受灾的折子断续呈了上来,皇帝勤政,这样关乎民生根本的自然重视得紧,连着几日都忙着阅看批示折子,年关将近方抽得身来。
到了听风阁,却不见悠然,紫晶进来回禀说主子去了长春宫。皇帝点点头说:“她与宜妃倒是相得。”也不再问,独个在书房坐了,拣了本书随意翻看,又拿起软椅旁的织了一半的绒线手套比了比。过了片刻,李德全进来轻声回道:“万岁爷,今儿是五阿哥的生辰,雅主子兴许要晚些时候才能回,要不要奴才去传话?”皇帝沉吟道:“既是如此,朕也去瞧瞧吧!去长春宫。”
八阿哥牵着良贵人的手走了过来——这是悠然第一次与她见面。只见她头戴碧玉扁方,几粒珍珠点缀发间,还有一枝重瓣梅花钗,除此之外再无珠翠,身上披着一件半新旧的香色梅花绣纹大氅,娇怯怯缓步走来,有些弱不胜衣之态。她的样貌生得极美:柳眉浅淡如烟,明眸漆黑如墨,眼波流转间如明净秋水,含情脉脉楚楚动人。悠然暗自赞叹: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说:‘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以四时山岚喻美人的话,若宜妃是如笑春山般明媚的话,这良贵人就是如妆秋山般的温婉了。果然如太后所说,在这宫中是最不缺乏美丽女子的。
几个小阿哥都围在悠然叽叽喳喳,悠然轻敲了下说得最大声的小十的头示意他安静,冲着良贵人浅浅一笑。八阿哥眼里满是孺慕,略仰着头对良贵人说:“额娘,这位就是雅母妃了。”她屈膝款款请了个双安,柔声说:“卫氏琳琅见过雅妃姐姐。”悠然点点头说:“不必这样多礼。”宜妃笑着说:“你坐着吧,悠然跟我一样,是最不喜欢拘礼的,今儿就咱们三个和几个小阿哥,自在些才好。”琳琅笑道:“早听过宜姐姐说起雅姐姐又温柔又和气,待人最是好的。是我拘谨了。”然后冲着悠然又是一礼,郑重地说:“这一礼却是为了八阿哥,这些年来多来姐姐照拂,原是我这个额娘不周到之过,却累得姐姐操心爱护。如此大恩,琳琅却未曾亲去给姐姐道谢,心中实在有愧!”
悠然淡淡地说:“不过些许小事,我对他好是我的事,你不必道谢。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好额娘。”
宜妃伸手拉起良贵人按她坐了,嗔怪道:“真是的!悠然和孩子们投缘对孩子们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也不只一个,偏你这么啰嗦!好啦好啦,今儿是小五的生辰,你们可有备什么好礼来啊?”
五阿哥和胤祉胤禛两位年长哥哥坐在一旁小声说话。大阿哥和太子担了重任在外办差,早命人把贺礼送了来。宜妃看着大阿哥送的玉雕八骏镇纸笑道:“我和惠妃虽然相互看不顺眼,几个孩子们倒没有隔膜,到底是骨肉兄弟啊!”说这话的时候小九在旁似懂非懂的眨眨眼。
皇帝来时长春宫将将开宴。因大半都是些孩子,吵吵闹闹地声音一直传到了最外头的院儿里。皇帝皱皱眉说:“这般喧哗放肆成何体统!”加快几步就往里走。李德全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寻思着,希望里头的人灵醒些才好。
小十三才六岁,最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吃两口饭就满屋子跑来跑去。拉拉小十二的辫子,又扭皮糖似地赖在悠然身边要她喂汤。小十二哪里服气?也不理对面四哥的冷面孔,溜下桌来就要抓弟弟的辫梢。小十三见势不好含着一口汤就往外跑,到了门口就撞到别人身上。抬头一看,竟是一脸威严的皇帝!
小十三鼓着腮帮子吓得动也不敢动,瞪大眼睛看着皇父。座位对着门口的宜妃专注地给小九和小十一布菜,良贵人只是含笑地看着八阿哥,悠然一直看着两个追逐的孩子,最先发现了他,离了桌走过去,不经意的把呆愣的小十三拉到身后,微笑着踮起脚尖拍了拍他肩头的残雪,又悄悄握握他的手,轻声说:“辛苦了!快进来暖暖!”屋子里拢着地炕,阵阵暖意从脚底手心传来,皇帝面色稍霁,待要开口,悠然退后两步,清脆地说:“给皇上请安!”
众人一惊,连忙离座下地齐齐行礼。皇帝被悠然这一打岔,也生不出气来,脸上还挂了一丝笑意,温声说:“起喀吧!朕就是随便走走,顺道过来看看。”
皇帝来了,这宴哪里开得下去?恁是宜妃再豪爽大胆,也同样屏息静气,生怕君前失仪落个大不敬的罪名,良贵人侍立一侧,垂着头娇躯微微颤抖,不知是惊是怕。皇帝坐在上首还算温和,开口道:“听说今儿是胤祺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胤祺上前跪倒说:“蒙皇阿玛垂问,儿子没有什么想要的。雅母妃说,孩子生辰就是额娘的受难日,若问儿子的心愿,儿子只愿皇阿玛和额娘能够安康快活。”皇帝眼光扫过悠然,点点头道:“嗯,倒是一片孝心!既然你不要赏赐,朕就把赏赐给宜妃吧!赐贡缎两匹!”
宜妃磕头谢恩。悠然算算时辰,知他还未用膳,便开口道:“皇上,宜妃姐姐,良贵人,悠然有事可否先行一步?”皇帝略点点头,宜妃才说:“妹妹有事便自去吧!改日再请妹妹过来说话!”几个阿哥也纷纷请安告退。琳琅待要离去时,皇帝突然叫住她,说:“胤禩也是个好孩子!”琳琅回身抬起雾蒙蒙的泪眼看了看他,盈盈拜倒:“谢皇上金口称赞!”
皇帝和宜妃说了片刻闲话,又温言勉励胤祺几句方起驾离开。宜妃看着满桌的菜肴,苦笑一声自言自语:“真是好大的恩典啊!”招呼宫侍撤了残桌,重新上菜,笑着和几个孩子继续未完的生辰宴。
厨下呈了热腾腾的膳食上来,悠然亲自拿了玉碗布菜,皇帝用得很香。其实就是些家常小菜:一煲大芥菜煲双丸,一碟清蒸鲫鱼,一碟野山菌炒腊肉,一碟蒜蓉炒青菜,比起御膳来说实在简陋得很。悠然已经坐到一旁开始泡茶,皇帝用膳方罢茶也好了。
皇帝想起早先看到的线手套,闷声问:“你,都没有替我织过手套!”悠然一愣,笑着添了清茶说:“你的穿戴都是四执库负责的,我织了给你,只怕你也不会戴!”皇帝恼怒道:“你怎知我不会戴?”
悠然奇怪地看了看他,问:“你从未戴过手套不是吗?”侧着头想了想,又把手放在他的掌中,皇帝下意识握紧她的,只听她柔声说:“瞧!你的手可以这样给我温暖呢!”皇帝揽着她,仍是问:“那你帮谁织的?”悠然笑答:“就是小十一啊!宜妃姐姐说她不会做拜托我帮忙的。”皇帝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忽然想起她看几个孩子的眼神那样温柔专注,忍不住心中一痛,揽她入怀听她浅浅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下了决定似地说:“悠然,我送你一个孩子吧!像你一样的孩子好不好?”
悠然趴在他的胸膛听他如稳稳的心跳,问:“哦?像我一样?”皇帝用力抱紧她,像要所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在她耳边说得斩钉截铁:“是。一定像你一样。”
悠然悄悄苦笑叹息,把头藏得更深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随便你吧!”
孩子(下)
又是一年三月三,宜妃最喜热闹,便约了几个相得的宫妃又领了小阿哥们一起放风筝。长春宫面积颇广格局开阔,几个小阿哥被小太监们围着肆意奔跑,一时之间极为热闹。良贵人手里拿着绣活坐在一旁,眼神追随着八阿哥欢快的身影,又是欢喜又是满足。
几个大人站在廊下,看着风筝摇摇晃晃地飞起,大花蝴蝶和雁雀越飞越高,拖着长长彩羽的凤凰却一头栽了下来。那只凤凰原来是小十三的,八阿哥让他握着线轴在下面跑,自己小心顺着风放长线,不一会儿功夫,那只风筝终于飞到半空。天空碧蓝澄净,几缕极轻的流云在远处悠游,风筝越飞越高,竟似把那几丝流云给冲化了去。宜妃笑着说:“倒底是些孩子!整日用功读书练习骑射哪里能真正快活!”
七阿哥腿脚有些不灵便,咬着唇羡慕地瞧着,成嫔远远看着他眼里尽是怜惜。
悠然走近前笑着说:“胤祐,我们一起做风筝好不好?”侍候的小太监很快拿来了竹片篾条和彩墨白纸。悠然拿起墨笔递给他,又说:“你负责画风筝,画好了我来剪,然后让小顺子帮我们扎起来。”胤祐犹豫了下还是拿起笔,怔怔地问:“你说画什么好?”悠然托着腮认真的想了想,说:“要不要画蜻蜓?蝴蝶已经有了。”胤祐反驳道:“蜻蜓飞得又不高,画大雁好不好?”悠然点头说好,帮他铺了白纸在青砖地上,自已在一个小杌子上坐了,催促他:“快些画啊!等会儿叫你的额娘跟你一起放。”
风筝很快画好了。黑亮眼睛,翠羽修长,翅膀宽大。悠然牵起一只角命他牵起另一角,把画立起来风干。小顺子灵巧地开始扎骨架。过了一会儿,悠然拿了剪子修剪,一边轻声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带着画了小鸟的风筝,和白云去做伴。抓起泥土试试风,放开长长的线,如今正是春风暖,处处是笑脸——”
良贵人听到她清越的歌声唱了两遍停了,便笑道:“这是什么歌儿?姐姐唱得真好听。”悠然将剪好的交给小顺子让他糊上,笑着说:“嗯,是孩子们才会唱的歌儿。”见小十二小十三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小脸通红气喘吁吁。悠然拉着两个坐了,仰着头看天空里只剩下几个小黑点儿的风筝。轻轻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两个小的也跟着大声唱起来。边唱边奔跑着和几个哥哥一处去了。
成嫔终于拉起脸红红的七阿哥也一起去放风筝了。宜妃走过来坐在悠然身边笑道:“年纪轻轻的,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耐心!若你做了额娘,你定是最称职最好的额娘。”悠然浅浅一笑也不答话,宜妃忽然想起宫中隐隐绰绰的流言,恍然有些无措,连忙转了话头说:“温僖贵妃又病倒了,小十也是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自请侍疾呢。”
悠然说:“这般心意却是难得。”
宜妃扯着又说些旁的闲话,终于忍不住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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