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尊观音像是三百二十年后的一位汉语言学家所收藏,这位大家正是悠然的祖父。那时,她不叫博尔吉济特。雾仁图雅,也不叫爱新觉罗。悠然,她叫徐疏影,“疏影横斜水清浅”的疏影。她有一个书香世家,听说祖上出过画家,书法家,文学家。她出生时便被判定为先天性心脏衰竭,最多不过十八岁寿命而已。因为这个,她从未上过一天学,在家里由着祖父祖母教着念书认字。妈妈说:“咱们也不求疏影能学出个满腹经纶来,她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弹琴累了,就画画,画画累了,就看看书,反正不拘着她,打发时间而已,只要她快快活活,平安喜乐的长大!”
母亲已近四十才有的她,上头有两个年长十余数的哥哥,又有几个聪明乖巧的堂弟,祖父母慈爱,父母亲温和,兄弟们宠溺,就在这无尽的疼爱呵护中,渐渐长大。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在所有亲人的陪伴下,没有一丝痛苦的安静的停止了呼吸。
“现在想来,没有一丝痛苦的其实是我吧!”无力的跪坐在蒲团上,悠然苦涩的想着。这尊青玉观音是祖父的珍藏,原来不信神佛的母亲听说玉像有灵气,又有神性,特特的央了祖父放到女儿的房间以做庇佑。看了这玉像十几年,竟然在三百年前再次重现在眼前!这是神佛的指引吗?是你牵引着我来到这里,来圆满我未了的心愿和遗憾吗?是吗?一定是吧!否则,一缕三百年后就该烟消云散的孤魂怎地就来到这里了?!
念及此处,悠然双手捧着观音像微笑,那笑容竟然与手中观音的笑容颇为相似。
“嬷嬷,可否帮我找个手艺好的玉匠来?”悠然问道。
内谟颜看到她手里的观音玉像,有些吃惊,“格格,您要重雕这玉像吗?这可是当年额附寻了整块青玉请了京城里最好的玉匠雕成的,现在可寻不到这么好的匠人了。”
悠然听出话里的不赞同,摇摇头说:“不是的,只是想在这底下加刻几个字罢了,不会坏了玉像的。嬷嬷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很快,那匠人就来了,因为刻字简单,又是在底下,一般不留意也是看不见的,所以,一天不到的工夫就刻好了。内谟颜仍是有些不放心,又看了下,整尊玉像完好无损,只是底下多了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三百二十年后的江苏徐州。
徐家的小公主疏影已经走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间,她的房间仍然保持着她还在的时候的样子,书桌上北上方的笔架,右上角的笔洗和砚台,只写了《水调歌头》上阙的宣纸端端正正的铺着,四角用小小的镇纸压着。
琴台上的七弦琴还是用最洁白的细布盖着,等着主人抚弄。一尊青玉观音像像一汪凝结的碧水,静静的立在床头。
梳妆台的镜子上一粒灰尘也没有,平日里用的木梳,发夹还放在平日里的位置,电脑桌上的液晶显示器反射着暗暗的光,灿烂的春光从窗户走进来,映得一室温暖。
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四处打量了这一如往昔的孙女的房间,终是一声叹息。他拿起那尊青玉观音像,自言自语道:“都是万物皆有灵性,你陪着我的小孙女这么许久,心里也是记挂的吧!她走啦!她走啦!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大悲苦莫过如此。”一边说一边自然的往底部摸去。
“浩远,志远,清寒,你们快来,快啊!”老人家平素的儒雅气度,名士风流统统不见了,只是一个劲的嘶喊道。一会儿,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冲了上来,看见老爷子跌坐在地毯上,大是焦急,一叠声问道:“爷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不舒服吗?”老爷子举起手中的观音像,脸上老泪纵横,却咧着大嘴直叫“疏影的消息啊,是我的宝贝孙女的消息啊!快来看快来看——”
两兄弟慢慢的蹲下来,小心的靠近,说:“爷爷,我知道您难过,可是妹妹已经去了五年了,您就想开了些吧,身体要紧。您还有我们,还有清寒呢。”
老爷子急了,大吼:“真的,是疏影留下来的,你们是她的哥哥,怎么也不信呢!“见两兄弟一脸担心又小心翼翼的样子,略平静了下,指头手里的观音像,说:“你们来看。”
两人凑了上去,老爷子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路,解释道:“这尊玉像是用一整块青玉请高手雕成的,底下早先只有一个梅花状的小窝。可是你们看,”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激动的指着玉像底部说,“你们看,这里却有两行字,看清楚是什么字?”
“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兄弟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爷爷,你确定你没有记错,早先是没有这两行字的??”
“是,我万分确定。这尊玉像我看了几十年了,绝不会错。”老人家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吗——我们的妹妹一直都在啊!”两兄弟相视而笑。
过了几日,徐家疏影的房间重新布置,因为徐家新一代的小公主降生了。她将生活在这个充满着爱与美好记忆的空间里。
伤逝
过了年关就是二十一年的正月,不论是满蒙亲贵,还是平民百姓,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灯笼,上上下下粉饰一新,人人换上了家里最好的衣裳。巧手的妇人精心绣了荷包香囊,备了饽饽点点,欢喜的招呼着来往的亲朋。换了新袄的娃娃们点燃了炮仗,欢叫一声连蹦带跳的跑远了,听得“砰砰砰”炸响的喜庆。
因着公主的病情,王府里只换点了几盏大红灯笼,草草的过了年,迎来了正月。往常在院子里嘻闹的小仆,被狠狠的责罚了几个之后,变得谨慎安静。正是万物凋蔽的时候,园子里的花草也败了,只见得满地的枯枝断叶。几树老梅虬结着枝条,悄悄的看着这一切。
这一天,总是昏睡着的公主竟自己坐起身来,还喝了一碗小米粥。之后的一个时辰都精神颇好,见伏在床边的悠然,怜惜的摸了摸柔软的发顶,还说:“我的小悠然,额娘好久没有跟悠然梳头了,来,让额娘帮悠然结一个漂亮的发辫。”内谟颜只觉得有一团棉花堵在心口,喘不过气来,强笑着说:“菩萨保佑,想是格格的孝心感天动地,这回公主可是大好了。”悠然听得也很是欢喜,端端正正的坐在床前的脚踏上,轻轻靠在母亲的怀里,亲昵的说:“最喜欢额娘梳头发了,额娘,今儿梳回回那样的小辫儿好不好?听说她们是一根小辫表示一岁,今年女儿已经十岁了,要梳十条辫儿。以后每一年额娘都帮女儿梳头,一直到及笄的时候,好不好?”(注:清时满蒙女子年少时一般结辫,到15岁及笄时,就把头发盘起来,并用簪子绾住,表示已经成年。)
公主一手拿起玉梳,一手握着女儿的一缕头发,缓缓的梳理,一滴泪无声的滴落在发上:“好,那时我的小悠然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话未说完,手里的玉梳跌落在榻上,握着一缕发丝,这位大清的固伦永安长公主,科尔沁的土谢图亲王妃,静静的停止了呼吸。
悠然恍若未觉,仍微笑着说:“额娘,今儿是上元节呢,京城送了御制的花灯,说是太皇太后赐的,到了夜里我让紫墨点花灯给您看。您说可好?前些日子,跟嬷嬷学着做荷包,本想绣几朵梅花瓣,看起来却像葵花子,额娘你说好不好笑?女儿去佛堂求了,菩萨是不是没有听到我的话?祁愿的时候是不是该大声说出来的?唉!额娘,您要教教我才好的——”
“格格,格格,公主她——公主她——已经去了——”内谟颜悲呼。
“去了?不,我不信。刚才还好好的。”悠然摇摇头,回过身抱住额娘的身体,额娘真瘦啊,触手间便是硬得硌人的骨头,身子还是暖的。
“格格,格格——”
悠然只是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才吃力地将公主的身体放倒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抚上犹带笑意的脸,唯恐惊醒了沉睡的娘亲。睁大的双眼终于关不住湿意,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内谟颜怕她见母新丧,年幼体弱,心伤隐在内里得了病症,正是提心吊胆,见她终于哭了出来,心里略略松了,强忍着沉重的悲痛,劝解道:“格格,节哀吧!你是公主最最记挂的,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莫让公主走得不安心——”说到此处,已是语不成句。她陪着12岁的公主出嫁起,到如今已是整整36年了,36年,几乎是人的大半生!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公主最疼爱的格格,真是恨不得随公主而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内谟颜,还不在时候,再忍忍,再忍忍!
公主咬了咬唇,雾蒙蒙的大眼像是一汪碧沉沉的深潭,泪水一颗接着一颗的静静的滴落,再次开口却显得平静:“嬷嬷说得是。额娘只盼我平安喜乐,这般形态是做女儿的不是。嬷嬷,额娘去得安详,她早就盼望着能再见到阿玛吧?!”
内谟颜只是点头已说不出话来。
公主病了这许久,终究还是去了,只留得将将九岁的小格格。王府里兴许是早就得了吩咐,显然做了准备,一应丧礼物事都是齐全的。悠然穿着蓝布棉袍,由着身穿白麻衣头戴白花的侍女扶着,分两把松松的编成两个辫子,辫梢系了白色的头绳,松散地垂下,衬得小脸更白,眉眼更黑,唇色浅淡,整个人像是一副水墨勾出的画影。此时,她只是跪坐在棺椁前的火盆边,看着那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一阵风吹来,将蜡烛吹熄,些许灰烬被扬起,而案上铜炉里地香也渐渐烧完了,只有远处的两个白灯笼,遥遥送来一点昏暗的光。天空中的一弯月影,映得四周越发清冷之极。
头七那天出殡, 王府亲眷极少,送葬的不过聊聊数人,倒是平日里受过王府不少恩惠的附近的牧民随着送葬队伍一直送了数里。到了时辰,抬了棺柩到空地上进行火葬。这位年仅49岁的公主终化作一缕清烟消散了,真真是“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
悠然搬离了西暖阁,住进了专为守孝而收拾出来的院子,所有房间中都没有炕或床。她睡的铺盖,是在地板上用几块木板叠成的,不过铺了好几层柔软的草席,编得很精细,只有面上那层是旧席子。淑宁伸手捏了捏被褥,虽然都是粗布套地,却还算暖和。内谟颜担心劝说,她只是淡淡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额娘活着时未得尽孝,如今已经去了,莫非连这些个虚礼都做不到?只是尽心而已,嬷嬷不要再劝了,我自有分寸。”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空茫茫的,只是望向那不知名的远处。
正月二十五卯时中,天空还是漆黑一片。紫禁城里各处已是点亮灯火。各宫的主子都穿戴整齐,齐齐向住在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二十年腊月二十方晋的皇贵妃佟佳氏正斜坐在皇太后下首,讲些后宫的趣事,正说道要扯头凑份子做东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戏呢,科尔沁报丧的信儿就到了。
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
底下的嫔妃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人人都知道科尔沁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不知是哪位王公。皇太后小心地问:“皇额娘,这是哪位亲贵薨了?”
太皇太后看了信,叹了口气,说:“不是哪位亲贵,是八公主,正月十五没的。”
皇太后听后,眼圈顿时红了:“不是前些日子派了太医去了?怎么这样就没了?”
太皇太后也是心里酸楚,只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得命,想是尽了力了。八公主是最肖似姑姑的孩子,三十多年没见了,至今还记得当年她穿着吉服拜别的小模样。谁知道,我这老太婆还在,她却已先我而去了。”说到这里已是哽咽。
皇太后瞧着,连忙勉强笑道:“好歹八公主去时已近知命之年,算得上是喜丧,请皇额娘莫要悲伤,保重身子要紧。只是八公主膝下的小格格,叫雾仁图雅的,年方九岁,如今额附公主都不在了,等出了热孝就接到宫里,皇额娘您看使得?”
太皇太后用手绢按了按眼角,点点头,说:“是这个道理。年纪那样小,听说又是先天不足,前些年还差点没了,这么丁点大,别是难过得狠了伤了身子。还有,差几个可靠的人先去,说不得有些轻狂的下人欺主子年纪小,委屈了她。”
皇太后应下。众嫔妃见太皇太后仍是郁色,也跟着说了几句闲话后,知机的陆续告退了。各自也将“雾仁图雅”这个名字暗暗记在心上。
到了三月末,皇太后亲指了御前的一品侍卫纳兰性德,命其率人前往科尔沁迎回已故土谢图亲王的唯一的孩子:雾仁图雅格格。
四月十七,内谟颜替她换下孝衣,拜别父母灵位,准备随车队出发。内谟颜早先就说不跟去京城,宫里多忌讳,就留在王府里,给给额附和公主上香什么的也是好的。
这会儿,把最后一件要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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