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
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
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
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
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
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
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
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
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
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
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
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
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
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
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
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
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
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
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
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
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
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
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
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
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
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
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
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
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
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
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
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
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
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
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
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
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
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
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
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
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
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
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
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
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
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
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
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
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
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
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
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
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
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
的老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
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
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
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
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
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
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
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
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
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
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
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
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
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
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
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
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
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续道:
“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
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说到这里,轻声
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
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
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
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
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
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
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
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
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
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温仪
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
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
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
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
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
刃,穿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
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
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
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
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
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
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
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
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
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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