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叠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
当下不由自主的照着秘笈一路练将下去。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法关窍,
记载详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再翻下
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视,必有独到
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甚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顾,有些招式
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
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
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
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
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
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潜运内力,嗤的一声响,拔了
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
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
是以剑尖竟有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竟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
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强,当年手持此剑横行江湖,剑刃
不知已饮了多少人血。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
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
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
中颇多招式甚不可解,原来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舞到酣处,无意中一
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金蛇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
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
吧。”提起剑来,奋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使尽了全力,剑虽锋锐,但剑身终究尚有
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
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
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金蛇剑这么一插,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怪侠尚颇有不及,对《金蛇秘笈》中所载
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
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
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
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
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
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这天晚上,他因参
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
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
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
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
解之处?”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
“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
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
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
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
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
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
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
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
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
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
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
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
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那是
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
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他望着两
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
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
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
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插还原处。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
告别。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吱吱乱叫,
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猩猩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只见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
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
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
途,甚感凄恻。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
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
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
教大家都欢悦。”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种造反的歌儿,不怕杀
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
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
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
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是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
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不久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正要去投军呢。”袁承志又问:“刚
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此外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呢。那都是闯王部下的
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袁承志沿途打听,在
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
军中。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然亲自接见。袁承志
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自己
这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
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
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作路
费。袁承志谢过受了。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
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
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了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为红娘
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
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过为求一饱,原
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始终难成气候。自得
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
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一听说“闯王来
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
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那红娘子英风爽
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当真是一见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门之外,见识甚浅。
李岩和红娘子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当真茅塞顿开。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
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过得潼
关,便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江南地方富庶,虽然
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这日来
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
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
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
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
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这人十八
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
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龙德邻也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
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
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
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病重,是以
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
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
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正
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睛盯着小船,直望着两船
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