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
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
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
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
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
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
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
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
休。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
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
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
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
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
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
“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
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
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
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
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
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
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
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
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
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
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
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
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
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
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
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
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
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
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
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
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
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
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
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
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
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
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
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
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
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
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
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
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
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
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
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
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
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
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
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
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
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
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
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
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
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
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
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
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
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
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
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
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
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
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
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
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
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
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
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
分狼狈。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
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
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
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
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
上来。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
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
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
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
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
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
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
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
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
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
安慰。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
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
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
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
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
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
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
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
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
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
“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
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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