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朵斯摇了摇头,抬手去擦他眼角的水痕,他却忽然将安朵斯抱住,下巴埋进安朵斯的颈弯,呼吸断断续续。
“我以为能重新来过,安朵斯……但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我把一切都弄乱了,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安朵斯从未见过这样的亚尔,这个鲁莽的大块头从没畏惧过什么,他总是给人一种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感觉,如今,却好像连自己的天也扛不住了。
没过多久,贝利亚尔颤抖着给了他解释:
“约克死了……”他说,“昨晚,在骑士殿的牢房里。”
Chapter 30
约克的牢房是一个完美的自杀现场,可谁能相信一个身受重伤的死灵,力气大到足以用沉重的铁链勒断自己的喉骨,贝利亚尔是绝对不信的。
他昨晚搞砸了约会,甚至连约会对象都弄丢了,他想去贝壳湾找安朵斯,却在包厢的座椅上发现安朵斯的钥匙。好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莫拉格是个正人君子,其余的心思用来骂自己混蛋,一个放弃忠贞丢失自制力的大混蛋!
然后,他想到了约克,半个世纪前认识的老朋友,实际年龄超越三万岁的死灵伯爵,虽然那家伙隐藏了死灵的身份,但他从没伤害过自己,更何况,约克知道一百年前的事,这意味着他可能知道安朵斯为何“大限将至”,或者知道找回忠贞的方法?
“所以我去牢房拜访了他。”
比列的书房十分安静,只有贝利亚尔异常低哑的嗓音,他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双肘压住膝盖,双手相扣,手指却不安分地揉弄自己的指甲,仿佛将心里紧张焦躁的情绪都发泄在指甲盖上。
比列自行离开了,将空间留给审判官和失魂落魄的王,但书房的气氛依旧十分压抑,如同在举办一场低调的追悼会。
“约克脸色很差,但还是和以前一样,见到我会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你瞧,我就是这么混蛋!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把一切都想得简单轻松,自以为是,无可救药,从来没替别人考虑过,也许就像我老爸说的,我这个杂种根本不该出生,只会给人平添麻烦……”
贝利亚尔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像芦苇叶子,一片片颓废的搭在脑袋上,用来擦头发的白色毛巾挂在头顶,他的脸色几乎和毛巾一样白,鼻头却很红,就像狂欢节上失宠的小丑。
他和约克聊了很多,从一百年前的诅咒,到第九层地狱的冰湖,他想改变过去,约克却希望能维持现状。
“但后来他妥协了,”贝利亚尔笑了一下,“他说他真希望一直以约克的身份留在魔界,假装自己依然是我的朋友,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百零三年,再和我一起下地狱。”
但约克死了。贝利亚尔知道那不是自杀,他们约好今早再讨论一下关于改变过去的事,约克却在黎明到来前用铁链勒断了脖子,死亡凝固了异常惊恐的表情,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外凸着,干燥的晶体几乎龟裂。
“可怕的是,他死了,我居然没有感到悲痛,我居然……庆幸他在死前告诉我有关冰湖的秘密,这样我就可以改变过去,让一切恢复正常……你说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他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瞳孔变得无比黯淡,而安朵斯坐在沙发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就像清澈的夜晚,将一切事物消融,将喧嚣化为沉静,焦灼化为安详,和一百年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安朵斯总能用包容的眼光凝视他,但他不可能再像一百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接受那片包容。
“……安朵斯,我放弃了忠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贝利亚尔的睫毛在发颤,语气却从未这样坚定和诚实,“这意味着,就算我爱你,也无法将爱和性结合起来,我会出轨,会耐不住诱惑,无法全心全意照顾你,无法给你最好的呵护……我根本配不上你,一百年前是,现在还是,也许莫拉格说得对,我根本没资格爱你……”
“住口!”
进入书房之后,安朵斯第一次出声,打断了贝利亚尔接下来的话。
安朵斯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没资格爱,所以分开是最好的,亚尔的思维一直是这样,直来直去,从不考虑对方的心情,即便认识到自己的缺陷,依然无法更正。
“你既然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就该知道,我喜欢的不是自认为配不上我的亚尔,而是我认为值得我爱的亚尔。”
安朵斯站起身,朝房门走去,“我说过,无论你选择什么,都由你自己决定,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亚尔,我爱了你两个世纪,拜托你,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走到门边,却迟迟没有转动把手,贝利亚尔望着他,也跟着站起来。
“亚尔,你大概不知道……”安朵斯侧过脸,透过乌黑的发丝,只能看见俊挺的鼻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仿佛能抚平一切创伤。
“你在控制脾气方面像个白痴,”他缓缓说道,“但你很会隐藏悲伤,只有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你的鼻子才会通红,像个挨了打的鼻涕虫。”
暴雨仍在继续。
安朵斯并不打算等雨停了再外出工作,约克死了,相对的,普因的死刑变为行政处罚,这么大的转折大概会让黛拉兴奋得寝食难安,然后跑到审判官面前大放厥词说那一巴掌打得多么值,她丈夫命不该绝,那一巴掌是惩罚他冷血无情的必需品。
当然,黛拉也可能得知审判官帮了她的丈夫,然后跑来司法厅高傲地道个歉,但无论是什么结果,安朵斯都不大愿意承受。约克的死不是他所期望的,更何况他同样与死灵做了交易,只是没被发现罢了,尽管议院修改了有关死灵契约的规定,但他作为审判官,受到的处罚一定比普因严重。
安朵斯撑开屏障,从司法厅直接飞往康斯坦监狱的死囚牢房。
只有来到牢房,才会发现监狱的差别待遇有多明显。普因是侍卫长,所以他的牢房是安静的地下单人间,而真正关押囚犯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养鸡场,这里关押着王城以西所有犯了重罪的囚犯,空气中弥漫着酸涩的霉味,并且随时能听见肮脏下流的吼叫声。
安朵斯出示了执行令之后,两名狱警从牢房里带出犯人,和他一同前往名为“处决室”的小黑屋,手脚麻利地绑好囚犯,然后退至门边等待。
比起不怕死的死囚,康斯坦监狱的狱警更加忌惮审判官,就像传闻里说的,审判官冷血无情杀伐果决,阁僚以下的头衔可以随意砍,尤其是观赏了审判官第一次在监狱执行死刑的场景,自那以后,康斯坦再也没有敢和审判官进行眼神接触的狱警。
按照规定,死囚在临行前可以留下一句遗言,但那些需要审判官亲自处决的犯人很少说什么正经话,而审判官头一次在这里执行死刑时,那个奸杀了九人的死囚一直盯着审判官的下身,直到发表遗言时,他突然扭动身体,在紧紧缠绕自己的铁链里达到性高。潮。两名狱警一时反胃没能按住他,让他跳到审判官面前狠狠舔了对方一口,当狱警大叫着抓住他时,审判官的剑直接从囚犯头顶劈下,和着铁链一分为二,溅了狱警一脸血。
自那以后,处决室里多了一根柱子,狱警将死囚绑好之后就赶忙退避三舍,以防审判官杀人不眨眼的时候伤及无辜。
这次工作完成得还算顺利。
安朵斯离开康斯坦监狱,走了一段路程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展开翅膀飞回司法厅,不料腰间斜挂的剑忽然动了动,随即从腰带中滑出一抹光,斩魔剑变成了白白嫩嫩的小精灵。
“安朵斯,我们直接回家!”卡洛揪住他的袖子。
安朵斯望了眼天,密集的雨点打在屏障上,天空阴沉沉的,也分不清是什么时间,“我们先回办公室看看吧,难道你已经饿了?”
“回什么办公室,你别去找贝利亚尔,他都说了他会出轨,没法好好爱你,你就别自找没趣了!”
似乎是头一回听见小家伙说这种话,安朵斯有些惊讶地望着卡洛,旋即捏了捏他的脸蛋,“忘了武器守则吗?是不是我太娇惯你,让你忘了不能干预主人的决定,包括情感生活。”
“我是为了你好!”卡洛皱起眉头,“你不能总盯着那个负心汉,莫拉格明明比他好一千倍,你和莫拉格在一起绝对不会吃亏!他特别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安朵斯没说话,只是敲了敲腰间的剑套,示意卡洛归位。
“我不!”卡洛飞出屏障,身周自行出现一圈泡泡,将只有暖瓶大小的身体包裹住,“你不听我的,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好好的,要我有什么用?”
“卡洛,回来!”
“我不!你去找贝利亚尔我就不跟你!!”
黑色的小身影迅速掉头飞走,球形泡泡将雨珠弹得叮咚作响,安朵斯无语地望着他,振翅追去,眨眼间便捉住了卡洛的小脚丫。
卡洛尖叫着胡乱踢打,猛然看见安朵斯的眼睛,一下不敢动弹了。惧怕主人是武器精灵的天性,即便安朵斯不善于发怒,只要一个冰冷的眼神,不怒自威,照样能让自家小精灵噤若寒蝉。
“别跟我闹脾气,卡洛,我现在心情不好。”
安朵斯将小家伙圈进怀中,揉了揉他的脑袋,往司法厅的方向飞去。
卡洛安静了一小会儿,感觉到主人身上久违的暖暖的体温,终于找到满意的地方,至少,安朵斯与死灵的契约不在了,他扒住安朵斯的衣领,将脑袋歪过去,小声道:“你叫我乖我就乖,但你要警惕贝利亚尔。”
安朵斯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于是,卡洛执着地念叨了一路,直到安朵斯飞抵司法广场,落地后没走几步忽然顿住,小家伙才住了嘴,朝主人前方望去。
身穿收腰礼服的银发少年挡在安朵斯正前方,距离不过两尺,他完全潜入安朵斯的屏障中,像一只蹭伞的小猫。
“审判官,我要去司法厅,带我一程吧?”轻佻又熟悉的嗓音,和昨晚在餐厅碰到的少年一模一样。
“希迪!”卡洛瞪着眼睛叫了声,然后拼命摇头,拉着安朵斯试图绕开他。
Chapter 31
卡洛看见希迪时反应很大,像一只炸毛的小公鸡,二话不说便拽着安朵斯绕道而行,又像幼稚园里闹矛盾的小朋友,相比彬彬有礼的银发贵公子,安朵斯这边显然有些失礼。
不过,安朵斯向来不太注重礼仪或脸面,尤其是考虑到自家小精灵不会无理取闹后,他很正经地道了句:“我有要事先行。”接着便绕道离开了。
卡洛没有解释,安朵斯也没有过问。
顺着石阶走向司法厅大门,石阶顶部逐渐露出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安朵斯看见那张脸后稍稍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轻唤道:“亚尔。”
金发的王身穿浅蓝色细麻布衣,原本披在肩头的金发被剪掉大半,就像一百年前的亚尔那样,看上去朝气蓬勃。他从大门内走出来,一眼看见安朵斯,而对方温和的呼唤声传进耳朵,让他心中一暖,迫不及待地跑去迎接他,竟一时忘了屋檐外的倾盆大雨。
“当心!”安朵斯飞快走上楼梯,在亚尔淋雨之前将他罩进屏障,却冷不防被他抱起来转了一圈。
“安朵斯,我想好了。”
贝利亚尔将他放下,认真凝视他的眼睛,“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我绝不会选择放弃!在下地狱之前,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竭尽全力去爱你!”他再次拥住安朵斯,结实的臂膀像一双羽翼。
“我以冥河思狄克的名义向你发誓,如果我再次背叛你……”
贝利亚尔的声音断在嘴边,后脑勺被一双手紧紧按住,顺势向下的唇被安朵斯封住,一个霸道无礼的吻压住他的唇瓣,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安朵斯不需要他的誓言。
冥河思狄克是地狱第一大河,环绕整个第六狱,禁锢死灵无法逃离,魔神若以该河立誓又违背诺言,将失去神力,九年无法说话。安朵斯相信亚尔,却不相信其他人。
“听着,你不会下地狱的……”安朵斯移开唇,环住他的脖子,“等严冬过去,地狱之门重新敞开,我会和你一起去第九狱的冰湖,寻找改变过去的方法。就像你说的,我们可以改变过去,让一切恢复正常。”
“嗯。”
贝利亚尔咬住下唇,微微一笑,仿佛三月春风。
由于骤降的气温和瓢泼大雨,司法厅门口十分冷清,立在石阶上的两位魔神就像雨中交颈的鸳鸯,构成一幅单调却不失温馨的画面。
莫拉格站在被雨水打花的玻璃后面,凌峭的眉梢上盘旋起一丝怒意。
监察官的办公室在司法厅大门的斜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