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拿,轻视心情油然而生。
倒是那个姓文的店东,惧于铁姓贵人的来头,却是不敢存心怠慢。只是对于铁姓贵人那等身份之人,何以会与这两个市井山民相交,心里一直想不通。
迎宾阁端的是好大气派,红墙碧瓦,雕梁画栋,置身子此的客人,很多是随伴圣驾围场行猎的要员。
江浪、裘方随着文老板来到饭堂里。
只见乱哄哄在坐的人,其间不乏一些朝廷命官在内,穿着旗装的妇人大声地说笑着,呼婢唤弁,声传四座。
文老板把二人安置在当中的一个座头上。
桌子上铺着讲究的白布桌面,摆设着牙筷、酱盏,十分考究。
两个人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文老板笑道:“二位相公只管用饭,房间早已预备好了!”
说完,又向跑堂的交代了些话,才退了下去。
跑堂的过来呈上一份菜单,江浪随便点了几个菜。等到那个跑堂的离开之后,裘方紧张地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姓铁的敢情知道我们要来这里!他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江浪摇摇头道:“还说不准,不过这个人倒还没什么恶意!”
一会的工夫,跑堂的就送上了酒菜,两个人吃喝一饱,临了江浪取出了一片金子待付酒帐时,跑堂的才说老板关照,一切开销的钱早已付过了。
两个人随着这名伙计来了后面客房。
只见房间也是异常的讲究,床上铺着凉席,小伙计把温水打好了,侍候着两个人洗了脸。
这时,有一位管事的帐房先生,带领着一个绸缎庄的伙计,拿着样本、皮尺、来为二人量衣服尺寸。
江浪虽是满心的不愿意,只是那位帐房先生执意要量,也只好一人裁了两套长衫、两套夏布短衣衫,还做了两双鞋。
泡了半天,绸缎庄子的人才走了。
天已经很晚了,关上门,却仍可以听到院里传来的丝竹卖唱之声!
裘方很惬意地躺在床上,道:“看来我们兄弟是交上好运了,平白地遇见了贵人!”
江浪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他也实在被弄糊涂了。那个姓铁的到底是何许人?何以对他们如此青眼相待?
江浪、裘方原本想歇上一夜就走,可是那个姓文的店东,分明说那位铁先生留了话,要他们在店里候他数日。
看起来这姓铁的,好似有什么事要与他们商量?倘若果真如此,倒是不得不等他了。
江浪心里这么一想,越觉得那个姓铁的盛情可感。他既降尊纡贵,有心结交,岂能不识抬举?果真能有为其效力之处,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以图报答之!
心里想着,却见隔床的裘方已经响起了鼾声。
这番遭遇发展过于离奇,简直近乎于荒诞:那个姓铁的原是被打劫的受害人,非但不记前仇,反过来却如此恩待劫匪,岂非天下奇闻!
当然,由另一方来看,如果那个姓铁的,果真是独具慧眼,看中二人一身杰出武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于是存心结纳……
果真姓铁的有一番奇情异趣,对于陌路侠士加以援手,却又未必不在情理中。
江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寻思着面临的一切,内心真是左右不定。
隔着轩窗看出去,“迎宾阁”好大的气派!
夜月之下,但见一幢幢的楼影,衬托在杨柳如丝的奇妙景致里。
月光闪耀着绿琉璃瓦面,泛出了点点星光……
如此深夜,竟然还有袅袅的笛音,随着夜风飘散过来,传入异乡游子如江浪者的耳中,却是有一番哀怨情绪!
那一年,中原冀、鲁大旱成灾,江、裘二姓居民数千户披荆斩棘,逃难到察哈尔,在“上都”一带垦荒定居;不意在秋收前,遭了外贼股匪之患。
为首悍匪褚天戈,是一个汉人,施一支独脚铜人,神威不可一世。其人天生异禀,前额正中,早年为箭所伤。深入脑骨,愈后成一疤痕。褚天戈以此标榜,涂之以金色,号称为“独眼金睛”。
这个人手下聚集着大批悍匪,满、蒙、回、藏各族人都有。为数当在两百之众,人人擅武,各骑骏马,来去如风,纵横热察边地,打家劫舍,无恶不为!人们畏如蛇蝎,因其惯以出入沙漠,大本营设在沙漠内一大湖附近,人皆以“金沙坞”称之。
那群来自内陆的灾民,满以为在此可安家立业,哪里想到,逃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
秋收后起风的一个日子,“独眼金睛”褚天戈,率领着大群悍匪,光临了这一块新生地,烧、杀、好、掳……
可怜这等百姓方庆新生之来临,却又逢到了这一群要命阎王!
生命,财产荡然无存。
剩下来的是烧焦了的房舍、田陌,以及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
江浪。裘方就是这群不幸孩子里的两个。
两个人在亲人尽丧、家园荡然的痛苦遭遇里,同病相怜,本命相依。
风里来,雨里去,赤着脚,滥着衣!
那种境况,及今思之,犹不禁酸心不已。
若非是大漠里那位好心人焦先生的收留,前途真是不堪设相
他们对焦先生的来龙去脉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一个沙漠里来去如飞、独行独往的奇人!
他自称是江南人氏,却总喜在北国大地逗留,察哈尔只是他萍踪的一个逗留站而已。
在那里,他收留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传以武艺。
这些日子里,江浪、裘方也是很痛苦的。
焦先生常常经年不回来,留给他们的是大堆的功课,包括文学、武学。
江浪和裘方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应付生活,再加上沉重的功课,日子实在过得比以前更加艰难!
但是,他们硬硬地挺了下来。
焦先生有事南走,师徒的交往也就暂为终止。
不管怎样,江浪、裘方终归出息成了两条汉子。先天质禀,以及后天的勤奋各异,比较起来,江浪的成就,远超于裘方之上。
裘方是率直性子人,每每遇事只注意到表面的一层;江浪却沉稳得多,他常常把事情向深处想。
两个人各有所长!
长久的痛苦相依,他们的情谊远比亲生骨肉更亲,况乎他们早已结拜为异姓兄弟,师兄弟使他们彼此的情谊更进了一步。
年轻人的幻想常是美妙的。在长久的仇恨与痛苦的积压之下,人的情绪常常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奇怪!
于是放浪形骸、异想天开,率性地追逐着。
像是流浪的两匹狼,追逐着旷野里的什么——永远也不属于他们的什么。
渐渐的,沙漠容纳不下他们了!
“仇恨”,对他们有时候是那么遥远,像是一个虚无抽象的字眼一有海般的深,似海般的广泛……
“金沙坞”的人,被他们连番地设陷,明杀暗害,不知杀了有多少个,“仇”好像是报了,却又像根本没有报——“独眼金睛”褚天戈仍然健在。
他手下的势力非但不因二人连番地计杀而削弱,反倒更强大了。
那一夜,两人埋伏在金沙口子,等候着“金沙坞”的总瓢把子“独眼金睛”的坐骑来到。
褚天戈果然来了。
像是郡王爷一样,他拥带着随身形影不离的八名近卫,也就是人称为“八大金刚”的八名壮汉。
江浪、裘方那一夜杀了个天昏地暗,“八大金刚”死了四个,哥儿俩却挂了彩,险些丧命在褚氏的“独脚铜人”之下!
那次以后,两个人才算真正认识了褚天戈这个人,领略到他“金刚不毁其躯”的盖世威猛。
命是拣回来的,报仇之事再也不能提了。
褚天戈也增加了戒心,尤其是近年来,他的年岁大了,很少再单独出来了。
有人说,褚氏如今有钱了,在阿巴噶左翼旗盖了漂亮的宫室,自比侯王地过着奢华的生活。
热河提督真良和苏尼特旗主康王爷,那等声势,也都不能对他奈何,听任他卧榻之畔鼾睡,只求他不来干扰已是万幸,从未妄图兴兵一举成歼。
像是奇迹一样:“金沙坞”就是这般地存在着,而沙漠里的两匹狼江浪和裘方,却只好觅地思迁,打算往内地谋求发展!
往事在笛音里一幕幕地由眼前掠过。
忽然间,江浪觉得眼皮发酸,想睡觉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条快速的影子飞也似的蹿上了对面的琉璃瓦檐!
这一点突然发现,顿时使他睡意全消,精神为之一振,一个骨碌由床上翻了下来。
多半是个女人吧?
那么窈窕的身材,高高的身子,细腰丰臀……
三两丈高的楼檐子,她只弯了弯腰,“喀”的一下就跃了上去!
江浪再也难以保持缄默!
他借着两手提鞋的势子,身子一个滚翻,由窗口腾身而出。紧接着,一扬胳膊,像鹞子般蹿上了面前的楼房上。
他身子一上去,急忙向下一矮,看见对檐上那个窈窕的倩影。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接连越过了三排客舍,直奔向西院那幢最高的客楼。
江浪不知道那幢客楼里住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这个夜行女人为何而来。
不过,他既然学会了一身武艺,可就容不得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
这个女人在黑天半夜里究竟要干什么?
他决心要看个清楚!
一连十数个起落,他总算把身子凑近了。
借着半截瓦檐挡着身子,他看见那个女人已蹿上了侧面的楼廊子。
这时,她面映着阁楼上的窗户,窗内还有灯光,灯光透过了银红的棉纸,照着她的脸——略显得有些儿瘦尖的下巴,白白的一张清水脸。
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一头黑长的头发用缎带子扎着,眉毛弯弯的、长长的、浓浓的,而且略略地向上挑了些,显得有股子杀气!那对眸子却是挺大挺秀气,在那双浓眉一衬之下,显得英气勃勃。
江浪小的时候,就遇见过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吵架顶能吵,你说一句她说两句,伶牙俐齿,叫人承受不了。
江浪心里着实地佩服!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过这么一身功夫的姑娘人家,身子骨儿还是真利落,登高旋矮,一点也不比男人含糊。
她背倚着楼栏杆,只把那双闪着精光的剪水瞳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窗户迫视着!
透过纸窗,能看得见窗户里面的晃动的人影,大概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女的是旗人打扮,梳着高高的两板头儿。
男的光着头,没戴帽子,好像留着胡子,年岁大概不小了。
男女两个人,可能是在夜饮,不时传来隐约的嬉笑之声。
夜行女子倚着楼栏,脸上现着冷笑,一只手插在腰上。
江浪是由侧面往上瞧,月亮衬着她的影子,俏极了!
他心里不禁想道:“难道她是住在这里的?不像!”
那么,她要干什么?
立刻,他有了答案。只见那个姑娘,伸出细长的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在窗户上弹了一下。
房子里人声顿时止住!
一个人哑着嗓子,低叱道:“是谁呀?”
窗外的姑娘,很大方地应答道:“是我。”
“咦……”男人在屋里说,“你是谁呀?”
“曹大人真是健忘,怎么连我的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清脆的一口京腔,听在耳朵里,不用提有多么舒服了。
大概曹大人也有些醺醺然了,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这个娇脆声音的姑娘家是谁!
“你……到底是谁?”然后又嘀咕着道,“你是怎么……来的?”
“曹——大——人——”
这三个字可真是叫唤得麻酥酥的,任何人听在耳朵里都会怦然心动!
曹大人官大势大,见人先发威,可就是有一点,生平见不得女人撒娇,一听见女人的嗲声嗲气,禁不住骨头就酥了。
这“曹大人”三个字,不啻一把开心的钥匙,曹大人再没多想,嘴里答应着,就把窗户开了。
一盏灯光,照着了那个姑娘的脸,使暗中的江浪看清了窗内人的一副长相:
六十岁左右的年岁,赤红的一张脸膛,尽管两鬓都斑白了,看起来还是那么结实,尤其是盯视女人的那副模样,就像馋猫看见了鱼一样!
“姑娘你是……”
“曹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你是?”
夜行女往前走了一步,面颊微微偏过来道:“一点都认不出来啦?”
“你等一会儿!”
曹大人说着,端起了一盏灯。
灯光照见了姑娘的脸,那么娟好的一张处子脸!
曹大人全身血脉为之一张,轻轻“啊”了一声,眼角顿时布满了鱼尾纹。
“姑娘你是京里下来的?”
“不是。”那个姑娘用冷冷的口气说,“我是在本地长大的!”
“本地长大的?可是,我刚才由北京来呀!”
“我知道!曹大人如今身为禁卫军统领,官大权大,是圣上的心腹人。”
“姑娘说得好,哈哈……”
“可是,”姑娘接下去道,“大人早先莫非没有来过热河?”
“这个……”
“曹大人那时官运未开,在热河总兵衙门偏居一名副将,事隔多年,曹大人莫非忘了?”
这么一提,这位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