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场主马上站了起来,道:“江爷请跟我来,你路不熟,让在下带路吧!”
江浪道:“那就劳驾啦!”
各人起身相送,唯独丁铎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显得那么不自在。
拉开风门,屋子外寒风飕飕。
江浪走在头里,纪场主由门框上拔下灯笼跟上来,嘻嘻笑道:“江爷好功夫,丁老七吃了个小亏,那叫活该。佩服,佩服!”
江浪微微笑道:“纪场主的眼力,足见高明!”
纪友轩跟上来与江浪并着肩道:“江爷你是新来,金沙郡里的情形,你还不知道。”
江浪怔了一下,微笑道:“纪兄,请你多关照!”
纪友轩叹了一声气,道:“老王爷春秋已高,办事也不如当年那么精明了!”
“纪兄的意思是……”
“倒也没什么。”纪友轩笑了笑,道:
“他老人家一身功夫,固然是当世罕见,可是手底下的人,除了崔、桑二人才堪大用以外,别的人实在是不敢恭维!”
说话时已来到了江浪住处。
马场里没有什么讲究的房子,都是一个式样,矮矮平平的。
江浪住的这间房子,正好是走廊尽头的一间。
纪场主亲自为他开了门。房里已点上了灯,一铺大火炕早已烧得暖烘烘的了。
“断肠镖”纪友轩开了门,让江浪先进去,关上门笑道:“江爷你多包涵,没什么好房子招待你,你先休息吧,我告辞了!”
江浪笑道,“纪兄请再坐一会儿,我们也叙叙交!”
纪友轩哈哈一笑,抱着拳道:“江爷如此厚待,高攀、高攀!”
遂在一张榆木板凳上坐了下来。
江浪打量了这位纪场主一眼,微微笑道:“纪场主精华内蕴,定必是高明之士!”
纪友轩哈哈一笑道:
“不瞒江爷说,凡是在老王爷手底下当差的,当然都有两下子,可是这又是刚才我说的话了,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他老人家却留不住。像江爷这种有真功夫的人,咱们那里还真不多见呢!”
江浪道:“纪兄夸奖了!”
纪友轩笑道:“论能耐,兄弟是谈不上什么的,可是两只眼睛还自信不花,不过……江爷,你有这么一身能耐,居然……”
说到这里,干咳了几声,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江浪心里一惊,倒看不出这个人居然还有这么敏锐的心思。
当下,他叹息一声道:“穷途潦倒,难得老王爷与夏侯姑娘搭救,说不得日后报答一番了!”
纪友轩嘻嘻一笑道:
“江爷这么说,足见是一个仁义兼具的汉子,佩服、佩服。不过,老王爷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干练明智了。”
“这话怎么说?”
纪友轩叹了一声,苦笑道:“江爷,因为你是新来的人,我才这么说,要是郡里的老人,这话我就不说了。”
江浪道:“场主刚才提到金沙郡里有两个能人,这两个人是谁呢?”
纪友轩挤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道:“江爷是新来的,我们总还算一见投缘,这话我本是不该说的。”
“场主多关照!”
“江爷,是这么回事……老王爷如今……唉,他可是越老越糊涂!”
“这话怎讲?”
“江爷,我可是对他忠心耿耿,心怀不贰的人,要不这话我不敢说!”
“这个我知道。”江浪说,“爱之深,期之必切……”
“对啦,就是这么一句话罗!”
他身子向前倾过去,声音压得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老王爷如今盘算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
“他想大举兴兵,当皇上呀!”
“啊?竟有这种事!”
其实,江浪早已猜出了七八成,只是装糊涂罢了。
“不能吧!”心里固然信,嘴里却是故意装傻。
“不能?一点没错!举个很浅显的例子,他不想用兵打仗,干嘛养这么些马呀!你给我说说看!”
纪友轩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这不是想造反又是干什么?”
江浪微微一笑,道:“这种事对他也不算稀奇,他本就是马贼头子出身嘛!”
“你……江爷,原来你对他的底细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呀!”
“听说过一点!”
“这就难怪了!唉……”
纪友轩摸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吟哦着道:“如今他是最忌讳人家谈他以前的事,我说江爷……”
他声音变得更小了。
“这话今天你是对我说,要是对外人说起,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会有什么麻烦?”
“什么麻烦?刚才我不是跟你提过两个人吗?这话要是落在那两个人耳朵里,那可就……不妙啦!”
“这两个人是谁?”
纪友轩挤了一下眼睛,道:“一个姓崔,人称‘天上白云’,名叫崔平。”
江浪点头道:“听说过。”
纪友轩道:“还有个叫‘恨地无环’桑二牛!”
这个名字,江浪还是第一次听到。
“前者以轻功见长,后者以横练功夫出众!江爷,这两个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人。依我看,他们的一身功夫不会比江爷你差!”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江爷的功夫,我不太清楚,不过能让老丁吃暗亏的人,绝不是弱者!”
江浪听了这些,想继续摸摸底儿,便深入地问道:“这两个人是在老王爷跟前当差?”
纪场主点点头,冷冷地笑道:“桑二牛是个浑人,没有什么心计,那个姓崔的小子可坏了!”
“崔平?”
“不是他是谁!这个人哪……”
提起他来,纪友轩的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娘的!这小子整天在老王爷跟前嘀咕这个、嘀咕那个,蜚短流长,什么事都坏在这小子身上!”
“老王爷岂能信得过他?”
“怎么不信,老王爷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疑心又重,你有千件好,他都看不见,只有一样坏,他就记在心里了!再加上崔平那小子搬弄是非,你说说手底下的好人,怎么能混下去?”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接下去道:
“就是这小子一天到晚在老王爷跟前嘀咕,劝他兴兵作乱,一鼓作气拿下整个辽东,然后就可以另立王朝,真正地当皇上了!”
江浪脸上现出了一丝冷涩的笑意,嘴里却没有吭声。
纪友轩道:“江兄,这些话你可别跟外人提呀……这是我们背后闲聊!”
“崔平现在干什么?”
“教头班的领班儿。”
江浪眉头微微一皱,心想:自己既被认定了是“武教头”,对方是教头班的领班,无疑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将来免不了发生磨擦!
他既然知道褚天戈是怎样一个人,更知道崔平因武功高深才得以近身,可见得褚天戈用人仍以武技高下为定夺的标准。
他思索到这件事,心里好像有点底数了。
纪友轩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江爷歇着吧,明天还得上路呢!”
“明天上路?”
“江爷还不知道?”纪友轩道,“老王爷放心不下大小姐,不是派来苓姑娘催促了吗!”
“噢,对了!”
江浪遂问道:“苓姑娘这个人怎么样?”
“好人哪!”纪场主道,“她人美,心慈善,功夫也好!只是,老王爷不大喜欢她!”
“为什么?”
“这个……”他边点亮灯笼边道,“还不就是那句话——忠言逆耳!”
说完了,他就推开门走出去。
江浪送到门口,纪友轩抱着拳道:“留步、留步,江爷你好好休息吧!”
“谢谢,谢谢!”
纪友轩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江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转过声来。
不意,他身子方一转过来,就呆住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叫小苓的姑娘已经站在了他后面。
这时候,她身上仍然穿得那么单薄。
她不像夏侯芬穿得那么讲究,只是一套蓝布拎袄裤,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弓鞋,满头青丝结着一条老长老长的大辫子。
蓝布袄披在她身上,可显不出一点寒碜样来,反倒使人觉得她别有一种朴实素雅的美。
猝然相见,江浪由不住怔了一下。
“是江先生吧!”
“不才正是。你是苓姑娘?”
“深夜打搅,实在不该,可是心里有活想跟江先生讨教,不说出来怪难受的!”
“姑娘太客气了!”他伸手推开房门,说道:“外面冷,姑娘请进屋里一谈如何?”
苓姑娘略一犹豫,即很大方地点点头道:“打扰您了!”
进到了屋里,江浪想关门,可又觉得不大妥当。
苓姑娘道:“江先生请关上门,马场子里杂得很,免得无事生非!”
江浪答应道:“是了!”
关上了门,他想找茶碗给苓姑娘倒茶,不想对方已由保暖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热茶,双手捧着道:“江先生请随便用茶。”
“不敢当,怎好劳姑娘大驾!”
“您用不着客气,小妹平素服侍老王爷,是什么事都做的!”
江浪这时才仔细地看了她几眼。
包裹在蓝袄里的身子骨,不瘦不胖,是那般的可人。白皙的皮肤,略带粉红,有若明珠美玉,那才是真正的女人美呢!
也许他认定了这个小苓就是儿时玩侣的那个小苓,心里存了几分亲切之感。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个小时候的小苓有着一双明澈如泉水的眸子。
眼前这个姑娘也是那个样子。
两相印证,倒有几分酷似!
他不禁沉迷在往昔那段幻想里——那双眸子,似乎也就不太礼貌地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苓姑娘如果不是心里有了一番见地,她断断是不会容许人家这么直眉竖眼地瞅她的。可是,此刻她脸上显然有几分不自在。
“江先生!”她轻叹了一声,道,“有几句话,刚才我听芬姐说过,还不大清楚……想请江先生您开导我一下!”
江浪先是一惊,后又恢复了常态,道:“姑娘有话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苓姑娘瞳子微微一转,注定在江浪脸上。
她含有几分哀怨地喃喃道:
“江先生既来金沙郡供事老王爷,也不是外人,小妹的身世也不必瞒着江先生。您可知道,小妹是薄命人……”
她说到这里,语气突地转为悲哀,一汪泪水在眸了里打着转儿!
江浪忙接道:“姑娘身世,不才曾听夏侯姑娘提到过一些。”
“芬姐是最了解小妹的一个人。”
她极力克制着,不让悲哀激动的情绪漫延下去,低下头凄惨地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宛若换了一张脸。
“小妹四五岁就丧失父母……如果不是老王爷收留我,早已不堪设想,只怕也没有今天的日子了……”
江浪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小苓又苦笑道:
“不瞒江先生说,小妹身逢大难时年岁尚小,竟然连父母名字,以及自己的姓氏都忘了。这些年以来,每次想到这些,真有说不出的难受!”
“姑娘的身世,实在令人同情,只是……”
江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道:
“只是比之那般连本身也难以幸免的丧家孤儿来说,已经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姑娘你更要坚强的活下去才是!”
他说这些话时,语音含着悲伤,大有“感同身受”的凄凉感慨。
苓姑娘那双含有泪光的眸子,注定在他身上,颇为惊愕地道:“听江先生这么说,对于那一场兵灾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是的。”江浪紧紧咬着牙齿,点了一下头,道:“我是知道一些的!”
苓姑娘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说不出的惊喜。
她为了寻求解开这个丧家的惨痛谜结,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够道出她所希望知道的一切。
这些人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人云亦云,真正与自己一样经历过那场惨痛事件而幸免不死的人,据她所知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乔老太太。
另一个是洪老头。
前者是个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婆婆,后者是个断臂失耳的老残废。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缺点——“语焉不详”,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糊涂时是乱说一气,清醒的时候却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她试探着问过几次,没有什么收获,才算完全灰心了。
使她惊骇的是,那一次血淋淋的杀戮事件,执行的竟是那么彻底,除了包括她自己的三个人以外,竟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该是怎么“耸人视听”的一件事!
人岂能一直活在迷茫的雾里?
像这样不知姓氏、不知来处、不知省籍、不识父母……一切都是迷雾,都是解不开的谜团!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单调、多么没有意义!
苓姑娘搜索肝肠,所能想到的,只是一些片断的儿时记忆——包括她父母的形样、垦荒时的庐舍、大黑狗、沙堆成的巨人……
还有很多很多琐碎的片断——很难串连在一块儿的碎片儿。
这些碎片儿并非没有回忆的价值,如果有人能以一支灵巧的针线,把这些珍贵零碎的片断串成一串,专心地规置一下予以开导,也许她会霍然贯通的。
这些年以来,她所梦寐以求的,也就是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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