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人。”
杜鸣凤慢慢地往里走去,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戏园子里回响着,显得格外沉重。
柳陌红坐在台下第一排。
他在看的是一个小师妹的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嗓音身段已经出落得标志漂亮,若不是碰上这乱世烽火,稍假以时日指点与苦功,必能成大器。
“停!手,再抬高一点儿。”
柳陌红专心致志地指点着,“眼神要活起来,跟着指尖走……”
“……我找柳老板。”
杜鸣凤带着杜良在他身边站定。
“杜老爷,”柳陌红这才正眼看他:“抱歉,在下已经不登台了。”
“我不是来听戏的。”
杜鸣凤细细的看着他,眼神里含着悲悯和无奈。
“杜良,把请帖给柳老板吧。”
他吩咐着,“柳老板……凌将军月中会与小女成婚,还望赏光。”
柳陌红愣了一愣,看着杜良拿着喜帖放到自己面前。
——没错,那无比熟悉的两个名字的确是凌霄城和杜扇锦。
“杜老爷。”
洪莲快步走上前来,板起脸道:“请您出去,玉梨园已经闭门谢客了。”
“不用你多嘴。”杜鸣凤冷冷道:“既然喜帖送到了,我自然不会多留。”
他果真不再看柳陌红,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停下脚步道:“柳老板,您当初若是听我一句劝,今日便不会再多出这么些事端了。”
说完,大步踏进门外漫天似血的残阳余晖里。
柳陌红一句话也没有说,园中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人都怔住了,偷偷地抬眼看着他。
“陌红……”
洪莲轻轻唤了一句。
“……什么?”
柳陌红闻言看了他一眼,表情平静而茫然,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洪莲只觉得心头一梗,再说不出话来。
“双儿,你继续唱。”
柳陌红回过头,冲着台上道。
那名叫双儿的小姑娘有些懵,没敢开口。
“我叫你唱!”
他蓦地拔高了声音,细细的嗓子像是一条锐线,锋利的割破满室寂静。
甚少见一向温和的柳陌红这样动容,双儿立马被吓得红了眼眶,泪水包在眼睛里,害怕的想哭出声,却终是咽了回去,憋了一口气又开始慢慢地唱起来。
他的视线始终不敢再落到手中的喜帖上去。
大红的,像血一样的扎在眼底,刺得眼睛生疼。
他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今天早上那人还缠绵地和他吻别,眼神温柔地让他心都快化了,如今却一纸喜帖,婚嫁将成。
就如同一场太不真实的荒谬梦境一样,一切都只是吉光片羽一般在他脑海里混杂成一团,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连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听不见了;又仿佛是有无数人在他耳边大声喧闹着他听不清的话语,嘈杂得让他头痛欲裂。
他终于明白那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眼神背后是什么了。
或许他早该明白的,但真相太过沉重,似是横亘在暗流中的黑色礁石,稍不注意就会碰个头破血流,他无力背负。
他始终没有再说话。
双儿不敢停,瑟瑟发抖地唱过一折又一折,嗓子都哑了,还是洪莲看不过去,才喊了停。
洪莲抽走他手上的喜帖,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经被五指刺破了,血丝顺着紧握成拳的指缝一点点留下来。
他的指甲并不尖,足以见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他没有理睬洪莲,而是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朝后院走过去。
杨海还是站在每日接他的老位子,只是这一次他清楚的知道,他已经不再是来接自己的了。
“是真的?”
他面色平静地问,声音里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是。”
杨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您的东西已经派人送回玉梨园了……您有什么需要问的吗?或者……或者是需要我转达给将军的……”
最后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音调越来越低。
柳陌红静静想了片刻,面上无悲无喜。
然后他伸出手,解开了一直戴在脖颈上的红线。
“请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手掌摊开,是一块润泽的玉符,衬着莹白的掌心,如同一滴盈盈欲坠的碧色凝泪。
杨海微颤着手接过。
“杨大哥,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了。再见。”
他甚至能微微勾起唇角漾出一个极浅的像是能被融化在暮色里的微笑来:“不……还是再也不见吧。”
他轻巧转身,背影单薄而倔强,直直的挺着,像是一只骄傲的不肯示弱的幼兽,只是肩膀在微不可见地抖动着。
杨海走回停放在角落里的车子,凌霄城漆黑点墨的眸子紧紧锁住那抹瘦弱的背影:“他说什么。”
“只说把这个换给您……”
杨海把平安玉递过去,一点翠绿的光倏地划过凌霄城眼底,折射出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走吧。”
凌霄城伸手接过,那玉上似乎还残留着柳陌红身上未冷的体温。
他紧紧扣住平安玉,指掌间被硌出一块血色的印子。
——他不敢再看下去。
——他怕他会控制不住冲下去。
——他怕只最后一眼,就会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柳陌红没有哭,没有闹,没有绝食,连一句与凌杜两家联姻的事相关的话也没有说过。
洪莲和绮罗最初还怕他想不开,但见他从一开始的茫然失措后便面色平静,言笑晏晏如常,无论是准备看笑话看热闹的,还是悲痛着脸想要安慰他的,他都一概置之不理,也只能把担心吞进肚子里,随他去了。
纵然是正逢着兵荒马乱的年日,所有人也都以为该是大操大办、奢华无比的婚宴,再怎么说凌杜两家的声势也不容人忽视,联姻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
不过,再次令众人惊讶的,是这场婚宴的简单敷衍程度。
凌府是照常的冷寂清净,丝毫没有半分喜气;这也就罢了,毕竟凌霄城向来的冷漠淡然人们都是心知肚明;可就连杜家也毫无动静,别说大肆宴请宾客了,就连喜帖也没见过一张,若是在杜鸣凤面前提起此事,他便一副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态度,至于杜扇锦,则依然是安安心心的在家里念书,甚少见她踏出大门,完全没有快当新娘子的喜庆。
而唯一能印证这场婚事的,大概就是在杜氏公馆门上贴着的那个潦潦草草的“囍”字了。
只是就算一切都看似平稳无恙地进行着,柳陌红还是迅速消瘦了下去。
他本来就身体虚弱,全靠凌霄城每日每顿悉心监管着,如今骤然松懈,短短三天便瘦了一圈。
冬末初春,乍雪初晴,即便再怎么酷寒凛冽,春天也终归是要来的。
柳陌红系好了披风,又再三保证,“我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绮罗这才放他出门,临走前仍是不放心道:“要不……公子你还是在院子里走走算了?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多不安全,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好了好了,我只是在附近走一走而已。”柳陌红无奈地把她推进屋里,自己转身走向门外。
等走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大半年前那场戏后,他也是走在这条小路上散心,这才会遇上凌霄城。
脚步声静静地回响着,物是人非。
这条路上除了他,就只剩下偶尔急速路过的车辆,车灯一闪而过,转眼就又隐进暮色之中。
凭着记忆扶着那面青砖墙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抱膝,像是在抵御着倒春那股寒流。
——只是这一次,他清楚的知道,不会再有一双锃亮的军靴停在他面前了……
“哟,这不是柳老板吗?怎么,居然一个人出来?”
几句语调流里流气的搭讪传进他耳朵里。
他惊慌地抬起头来,发现是三个地痞,正朝他围拢过来。
“这么久不见,柳老板还是这么漂亮……啧啧,只是怎么看起来憔悴了这么多……”
“早就听说柳老板是凌将军的老相好了,想来是别有一番妙滋味,才会让凌将军看上眼吧……”
柳陌红站起身来,背后抵着墙,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大意了,只不过以前他出行时,身边都跟着凌霄城派的警卫,如今却……
“啧啧,当初要不是碍着凌将军的面子,早就……”
“不过如今凌将军马上就要娶杜小姐了,怕是管不了你了吧?”
“柳老板莫伤心,不如跟了我们哥儿几个,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你们……你们别过来……”
柳陌红变了颜色,掌心里全是冷汗。
“砰!”
最靠前的那名地痞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声枪响,膝盖上瞬间爆出一朵血花。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腿,片刻后才杀猪一般地跌下去叫唤起来。
“霄……”
柳陌红正又惊又喜地循声望去,却看见开枪的人不是凌霄城,不是杨海,也不是凌家的警卫。
——而是一个他从没料想到的人,杜良。
杜良身后还带着几个人,都是平日里杜鸣凤的手下。
“闭嘴。”
杜良收了枪,踹了那名受伤的痞子一脚。
那人立刻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了。
“不长眼的东西。”杜良用枪托砸了他一下,“就算没有凌将军,柳老板那是你能动的人吗?!把话给我放出去,谁要是再敢动柳老板,谁就是跟杜老爷、跟杜家过不去!听见没有?还不滚!”
那三个地痞忙不迭地点着头,捂着被打的流了血的口鼻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柳老板。”
杜良扶起吓得一身冷汗面色苍白的柳陌红,“我送您回去。”
“你……你为什么帮我?”
过了好一会儿,渐渐平复了恐慌,柳陌红才轻轻开口问道。
——在他印象里,杜鸣凤一直是希望他和凌霄城分开的。
就连叶恕明那一次,也是有杜鸣凤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么这一次,杜良不应该在一旁拍手称快才是?为什么反而会出手相助?
杜良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回答他。
等回了玉梨园进了那熟悉的大门,柳陌红才发觉中衣都被冷汗湿透了,黏糊糊的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公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绮罗听到门响,迎出来看,顿时吓了一跳:“你、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急急地几步走上前来拉住柳陌红左看右看,触手只觉得他掌心冰冷黏腻,慌了神:“公子?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没事。”
柳陌红摇了摇头,“……我要去洗个澡。”
他脚步虚浮地朝着卧房走去,绮罗这才来得及注意到还没走进门的杜良。
“杜……杜先生?”
绮罗没怎么见过杜良,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
杜良点了点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抽起来。
淡蓝的烟雾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来,绮罗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杜良送柳陌红回来,但总归还是心存感激的,“多谢您今天送公子回来……”
“别介。”杜良摆摆手:“你要谢,也别来谢我。”
绮罗有些疑惑,却见他只是靠在门上,不进来也不出去,又不好开口直接问,只得客套道:“您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不用。”杜良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眯起眼睛吐了个烟圈:“你不用管我,我就是在这儿等个人而已,马上就走。”
他用食指和中指弹了弹烟头,抖下一大截细细长长的烟灰来,“看,这不就来了。”
来的竟是一个绮罗早已熟识了的人,杨海。
杨海下了车,立马急匆匆的跑到杜良身前,看了一眼绮罗,又转身问道:“我一收到线报就立马过来了,解决了没有?”
杜良点点头,似乎有些好笑于他的着急,“放心,别忘了当初我跟的人可是杜老爷,再加上这么多杜家的人,能出什么事儿?”
杨海舒了口气,向里面看了几眼,没看见柳陌红,又问:“人没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吓着了。”杜良夹着烟笑笑,“大概是之前被你家将军保护得太好了……呵。”
杨海没搭理他的揶揄,“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了……”
“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绮罗听得一些,忍不住小声冷哼道:“这算什么……”
杨海听见了,只是皱一皱眉,没有说话。
“当初还以为他不一样,是个真心对公子的好人……”
绮罗见杨海不答话,以为是他心虚,又想到柳陌红这连日里来的消瘦憔悴与方才满手的冷汗,更加不忿地瞪了杨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