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得很轻,轻得仿佛微微一扯便能将这缕戏音扯断,尾声习惯性的颤上三叹,扬上去,再扬上去,恨不得随着那窗外呼啸刮过的凛冽寒风一起吹进那人的耳朵里。
“……谁曾是玲珑点砂,命自无暇,从别后自是相客天涯……唱老阳关,柔肠寸断,不过是天地为家,亦是风华,亦是风华……谁将三尺情丝换得一生洒沓……惊鸿歇罢,海上雪、镜中花,也说繁华,也说繁华……”
——唱得自己心下柔肠百结。
咬紧了牙关挨着这冰冷寂静的漫漫长夜,他知道门口仍是有人守着的,就算是砸了门也逃不出去;凌双年能如此放心的将他关在这里,必是笃定了凌霄城寻他不着……
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碰到胸口那块平安玉,他从怀中取出来握到手上,碧玉在黑暗中融融成一滴暗绿的泪,带着还未被湮灭的仅存余温。
“……霄城,你不要放弃,我就不放弃……好不好?……”
他喃喃地握着那块玉,直到掌心被硌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一丝微光爬上眼帘,抬眼望去,窗外天空已经泛起了一层蒙蒙的鱼肚白。
彻夜无眠。
天将破晓。
凌墨白的车是次日一早到的,只是他并未去见凌双年,而是悄悄地先叩响了凌霄城的房门。
“……大哥?”
凌霄城一宿没睡着,少了怀里那个温热绵软的身躯恣意搂着,再怎么厚实的被褥也暖和不起来。
“我在半路上接到的消息,这附近都找过了?”
“恩。”凌霄城点点头:“一点痕迹也没有……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洛梧呢?”
他瞟了一眼凌墨白本该带着佛珠却空荡荡的手腕。
“……他回家了。”凌墨白的眼神暗了暗,“不说这个,爸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凌霄城摇头:“你也知道爸的性子。”
“是啊,又冷又硬,跟你一样。”凌墨白倒是笑了笑:“能不能从妈那里问点什么出来?”
“没用。爸这次做得绝,一个字都不透露。”凌霄城叹了口气:“我是怕万一他威胁……”
凌墨白点点头,示意自己懂得:“我明白。你也别太紧张了,再怎么说爸也是为你好,不会太过分的。”
“但愿如此。”凌霄城勉强动了动嘴角,却扯不出一个勉强的笑:“如果一直都找不到……”
“不会的。”凌墨白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等会儿爸自己就想通了呢。”
“大哥?”
凌慕颜从背后闪出来:“你这么早就到了?”
“妈呢?”凌墨白转身去问她:“还没起?”
“没有,昨晚睡得太迟,大概是担心,又和爸说了好一会儿才睡的。”凌慕颜扫视过面前几张轮廓颇为相似的脸上一模一样的疲倦之色,苦笑道:“……看来昨晚都没睡好。”
吃过早饭,凌霄城在家里也呆不住,带着人继续去城里找。等白湘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凌慕颜和凌墨白两个人。
“墨白,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白湘奇道:“听人说应该还有一个小大夫才对……”
“妈,别听信那些流言。”凌墨白笑了笑:“一个朋友而已。”
白湘似信非信地扫过他空空如也的手腕,也顺着他的意转开话题:“霄城呢?一大早就没个人影儿。”
“出去找人去了。”凌慕颜叹气:“您也知道,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还在家里待得下去。”
“你爸也太严了,连我都不肯说。”白湘哼了一声:“问了他一晚上都不肯松口。”
不远处的街道上劈劈啪啪地响起一阵鞭炮的热闹声响,白湘向窗口探了探头:“日子过得真快……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但愿今年能过个好年。”
她拍了拍凌慕颜的手背,无声地再次叹了口气。
“将军,”杨海苦着一张脸,握着方向盘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开了:“这附近城里都找了三遍了,都没有啊。要不,我们再去城门那儿看看?”
“……算了。”
凌霄城沉默良久,“苏州城里全是他的人,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也不是个办法。”
“那……那怎么办?”
“上次让你问我爸那几个亲信,尤其是杨羡那一拨人,昨天有没有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问了,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平时那样,不过有人说看到有两个像是穿着凌府制度的人从钓鱼巷后口子里走出来。”
“钓鱼巷?”凌霄城闻言疑惑道:“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嗨,将军,谁敢在您面前提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杨海打了个哈哈:“就像是周公里那样的地方呗,秦淮河边儿上苏杭一带,都管这种地方叫钓鱼巷。”
“去那儿看看。”凌霄城当机立断道:“离家近不近?”
“说近不近,说远么……又不是很远。”杨海甩着方向盘,一踩油门开了出去:“弟兄们当然在那儿去问过,不过都说没有,怕有人藏着不说实话,还特地装成客人的模样进里面去查了查,确实没有。这地方可疑,我也去看过,但都不像是藏了柳老板的样子。”
“杨羡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杨海摇头苦笑:“将军您也知道,这苏州上上下下,谁敢不听老爷的吩咐。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宁可得罪您,也不敢去违背老爷的命令。”
凌霄城蹙起眉来,的确,他就算再怎么冷傲狷狂,只要不碰触到底线,也还是依着军法宪制,不会轻易伤人。但凌双年就说不准了,当年打江山时候的匪气还残留在骨子里,这些年成家立业虽已收敛了很多,也难保不会再犯。
——他怕的,也就是这一点。
相顾无言地开到了钓鱼巷,即便是寒冷冬天,阳光萧瑟而灰暗,被那热闹的充满脂粉气的暧昧粉红一映,也还是带上了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将军,您是一家一家地悄悄问还是……?”杨海有些担忧:“您进去,怕是不大好吧?”
“把车开进去,让人进去搜。”凌霄城淡淡道:“动静不要太大,一家一家地搜仔细了。”
杨海按照他的吩咐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让身后跟着的那一串车里的警卫下去查。
眼下是白天,还不是一天之内有着热闹生意的时辰,檐下那一排排大门都关着。虽然得了凌霄城的吩咐,动静并没有太大,但在仍阻止不了警卫半是强硬地敲开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时,里面穿来的一声声惊慌尖叫,又在看到凌家的标志之后骤然停止。
凌霄城坐在车里,又让杨海顺着路旁的小道挨家挨户地慢慢开着车仔细看着,一间间狭长房铺里皆是些穿红带绿的风尘女子和出来偷欢的男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凌霄城不得不承认,的确如同杨海说的那样,非但没有发现柳陌红的影迹,就连一丝可疑的痕迹也没有。
“将军,都查完了,前边儿就没路了。”
大约过了有半个多时辰,杨海转过头来对凌霄城说道。
前面只有一堵灰白斑驳的墙和一大片苍翠树影,在苍白无力的冬日下静默地伫立着。
“……回去吧。”
凌霄城心头郁结,他隐隐觉得漏掉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最后只能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黑色车垫上,砸出一个深深的拳头印,看起来像是一张怪异的嘲讽的脸。
“……不用麻烦了。”柳陌红忍着胃部传来的细密疼痛,淡淡开口道:“我不会吃的。”
凌双年对他的确是不薄,每天差了个六七岁的小童子给她送饭,四菜一汤还加宵夜,送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热的。
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仍是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身影,他是不是在找他?知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父亲干的?有没有像他一样食不下咽、寝不成眠?
“先生,您就吃点儿吧。”
跟在送饭的小孩子身后的是名看起来严谨利落的中年男子,柳陌红认得他,是凌双年身边的亲信,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胡子刮得很干净,只是轮廓样貌看起来却是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柳先生,您都一天没吃饭了,身体受不了的。”
“……我吃不下,拿走吧。”柳陌红低低开口道。
自从遇上凌霄城,一日三餐都在他的监督下吃得妥当,如今骤然打乱,整个人的不适甚至比以前练功时家常便饭的误食之时来得更为强烈。
“阿叔,侬先出去吧。我来劝劝他,好不?”
那小童子先开了口,一口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稚气又糯软,像个小小的粉白团子。
“你个小东西,鬼精灵。”男子看起来也颇为疼爱那小童,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刮,“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千万别说出去,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梨师傅可是会遭殃的。”
“知道啦阿叔,侬比我师父还啰嗦。”小童子笑嘻嘻地将男子推出去,转身冲柳陌红笑道:“哥哥?我可以叫侬哥哥吗?”
“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柳陌红最是对这样讨喜可人的小团子没有抵抗力,微笑着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我叫小六子。”小六子笑眯眯地去牵柳陌红的手:“侬笑起来真好看。”
柳陌红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同来:“你……你是学唱戏的?”
“是呀。”小六子清亮的小嗓子带着学戏之人特有的长韵尾音:“哥哥侬听出来了?杜姐姐也能听出来的。”
“杜姐姐……”柳陌红恍然大悟:“你是杜小姐的弟弟?”
“嗯,可巧了,杜姐姐还和我说过侬的。”
小六子的口音里还夹杂着几句方言:“师傅也常常提起侬。”
“你……你师父是?”
柳陌红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却又不敢相信。
“梨清啊。”小六子依然笑眯眯地,又伸出食指挡在嘴唇前“嘘”了一下:“侬可千万别告诉段老板,不然师傅要打我的。”
“段老板?”柳陌红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等等,梨师叔不是已经……?”
“哎呀呀,我忘了,段老板已经改名了,就是洪班主。”小六子笑得两颗虎牙尖尖地露在外面:“二十多年前和我师父一起搭档的唱武生的名角儿,段玉莲呀。至于我师傅嘛……那是骗他的。”
“为、为什么?”柳陌红着急道:“班主很想念他……”
“那是他们大人的事嘛,我们哪管得了这些。”小六子小小的手一挥:“哥哥,侬先吃饭吧,肚子饿多难受。”
柳陌红低头看了看食盒,清淡营养的菜色,已经快凉了。
“……不用。”他摇摇头:“我没胃口。”
“怎么这样。”
那小小软软的包子脸皱成一团:“哥哥侬要多吃点,才有力气打跑那些不让侬和凌将军在一起的坏人。”
“你……你认识霄城?”柳陌红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啦。”小六子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充满了歉意道:“对不起呀哥哥,我不能帮侬的,侬不知道凌家的势力在苏州有多大,我根本见不到凌将军,他身边全是凌老爷的人,而且……要是让人知道是我说的,师傅和我就惨了。”
“……没事,这不怪你。”柳陌红又摸了摸他的头:“你和师叔也不容易。”
“哥哥侬是好人。”小六子很享受地又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像是贪恋他掌心的温暖:“难怪都喜欢侬喏。”
小孩子细细软软的发丝蹭得他轻轻笑起来:“小六子,你是学昆曲儿的?”
“是呀。”小六子用力点头:“给你唱一段好不好?”
不等柳陌红答话,他便自顾自地开始唱起来:“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蘑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边还挽起个指花来,虽说唱法还稚嫩,但他胜在年纪小,嗓子细,脆生生的一嗓昆腔,鲜灵得像是能掐出一把水来。
“唱得真好。”柳陌红夸他:“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唱得可没你好。”
“真的呀?”小六子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红着一张小脸挠挠头道:“他们都说,能唱的和侬一样好,就能成角儿了。”
“你好好唱,等再过两年能登台了,你一样能成角儿。”柳陌红温和地笑:“可不能偷懒。”
“嗯,不偷懒。”小六子更用力地点头,像是在应个什么了不得的诺。
“六子,你劝完了没有?”
门口的中年男人等的不耐,走进来一见食盒里分毫未动的菜:“怎么还是不吃?”
“我劝了的。”小六子摊手,学着大人的模样耸耸肩:“可是哥哥他不听我的呀。”
“得了得了,没你的事儿了,出去吧。”男子敲敲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