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着一般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着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着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这位神秘助杜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阵轻缓的足音,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意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典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美丽。
“楚香帅。”
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意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跌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耍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的看着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言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已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间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裙,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上。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馒,他喝半坛,我也不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件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史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这种琴声是不会让人听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开时的声音一样。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却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礼。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禅礼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技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试。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欧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
花姑妈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了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淮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着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拦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着这种凋了。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着宫装的高鬃,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着楚留留,冷得也像是天衅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当然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亮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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