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也不回地,他忽然问:“自古以来,有没有爱上天界人的鬼族?”
“有,不过下场凄惨。”
“如果我想去天界,会怎么样?”
“只有一个可能,向天界宣战。”
连继续追逐着他的背影都不行了么?
九炫摊开手,看着掌心被碎瓷划破的伤痕,纵横交错的血痕,一道道像划在心尖的伤,不能痊愈。
“陛下,您还留恋着什么?龙帝和我族形同水火,他还曾经杀了您,您难道就不恨?”
“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喃喃自语着,“你不会明白的……”
如果我说我爱上他,你相信吗?
九炫没有再说下去,望着天际黯淡的星子,心头又浮起那个青蚨的传说。
为了血缘追逐一生的青蚨虫,忘了死亡,忘了没顶的危险,傻傻地追着,追着……
别笑那痴心的子青蚨,其实我也一样,拼命追逐着他的影子。只是万万没想到,连血缘的羁绊都是假的,真正的我们,是仇敌……
睡不着,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九炫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不但明显躲着他,还时不时甩袖而去,有什么不满又不肯跟他说,难道是到了叛逆期?
龙帝气呼呼地坐起身,抱着被子烦恼着。
他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回水晶宫?
咔……
窗格子传来一声微响,龙帝警觉,扬声问道:“炫儿,是你吗?”
回应他的是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窗子连同木制隔墙都被劈了开来。
飞扬的红发,赤色长角,血色瞳仁,九炫手中的天魔劫火剑斜斜指地,整个人充满了骇人的煞气。
“练功走火了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龙帝皱皱眉头,刚想走上前看看,那把巨剑已劈到了眼前。
九炫的剑法凌厉纯熟,招招像拼命似的,直取要害。
龙帝一边忙着躲闪,一边诧异地盯着如同陌生人般的九炫。
难道是下在他身上的封印解了,所以一时被妖火迷了心智?思忖间,又险险躲过一剑,前襟被划了道口子,锐利的剑气差点就侵入内脏。
九炫的剑势一招比一招狠辣,剑身注入了真气,挟带着强劲的罡风袭来,龙帝有几次根本避无可避,勉强跳了开,已经是狼狈非常。
在这样下去迟早会被砍中,不如先把他击昏再说。
龙帝打定主意,将真气凝于双掌,震开九炫的剑,想要绕到他背后去。谁知九炫竟倏地一旋身,手中墨剑至上而下斜斜砍来,龙帝一掌拍向他胸前,想逼他收招。没想到他不闪不躲,拼着中掌,手中剑势竟是越发迅疾。
龙帝被那玉石俱焚的打法吓了一跳,硬是错开要拍上他前胸的掌势,却躲不过他势在必得的一剑。
只听见龙帝一声闷哼,噗地一阵血雨喷了出来,墨光闪过,一条手臂落下了地……
龙帝捂着伤处踉跄地退了两步,半身白衣霎时被血染了个透,脚下渐渐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九炫被洒了一头一脸的血,站在几步外怔怔看着,神智逐渐清明起来。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落了地,他惊惧万分地望着龙帝,望着滴滴答答从他伤处淌下的血,望着地上那一条手臂,眼睛被浓浓的绝望占领。
记忆只到了方才聆火诡异的问话:“陛下,我可以让你不再烦恼,不再留恋那个人,听我说……”
当时他回过头,看到聆火闪烁的血红瞳孔,然后记忆就开始模糊了。而一睁开眼,涌入视线的是触目惊心的殷红,还有地上一条断臂……
再也不能留下了,这次,真的不能留下了……
扑嗵一声,九炫双膝跪地,给龙帝磕了几个响头,惨然道:“父亲,炫儿大逆不道,竟拿剑伤了你,现在只有断臂铭志,请父亲原谅炫儿……”
泪,刷地一下就淌了下来,操起地上的墨剑,九炫咬咬牙,一反手就要往自己臂上砍去……
“干什么?!”只听龙帝一声断喝,闪电般踢飞了他手中的剑,怒斥道:“我又没有怪你,你断什么臂?”
封住自己的伤口,龙帝缓缓走过来,向九炫伸出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起来,看看你,哭成什么样子了……”
九炫颤抖地握住龙帝的手,那向来冰凉的手,此刻却让他心里霎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张开双臂,把那个人紧紧搂住,像搂着毕生最珍贵的一样宝贝,九炫的眼泪,就这样簌簌地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就这样,让我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只要多待一会就够了……
绝望的心,为何到现在还期盼着奇迹出现呢?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放弃呢?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爱你,怎么样才能够留住这一切?
冰与火,天与海,还有飞鸟和鱼,要怎么样才能在一起……
“好了好了。”轻轻拍着九炫的背,龙帝不得不推开他,“炫儿,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啊!”九炫惊惶地放开他,脸倏地红了,但低头瞥见龙帝残缺的右臂,又悔恨交加。
龙帝的身体自断臂那天就差了下来,许是肉体被元神依附太久,开始承受不住,慢慢迈向崩溃的边缘。
龙帝自己也渐有察觉,船离家乡一日日近了,身体却一日差过一日。就算九炫无微不至地照顾,也只是聊以慰籍而已。
少了一条手臂,龙帝倒觉得没什么,除了有些时候麻烦一点而已。例如沐浴、更衣。
通常那种时候,都是……
“炫儿,帮我把衣服拉上来。”
低头,两眼望地,笨手笨脚着帮他拉扯着衣服。
折腾了好一阵,衣服还没穿整齐,某人的脸已经烧得像熟透的大虾。
“炫儿,你发烧了么?脸这么红??”
“没,没有。”越是心急越出错,越出错越紧张。
往往换个衣服已经要折腾半个时辰了,让急性子的龙帝很不耐烦,也让其实还想多看两眼的九炫脸红到了底。
接下来的归程两人都很平静,没有谁,谈起离开的事。
龙帝毕竟对九炫有些愧疚,每次感觉到身后有他凝视的目光时,心里总有些难言的歉意。
九炫也沉静下来,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到了江南我就会跟你回去,不过,如果你再在我身上做什么手脚,就别怪我不客气。”落下了这样的话,鬼族的人也不再有什么动静。但是,隐隐地,仍能在午夜时分感觉到无数鬼火尾随着他们的画舫前行,一片阴气如浓雾般笼罩着,而且,数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一日,九炫从市集上采买回来,隔了老远就望见靠岸停着的画舫起了火,冲天烈焰和晚霞交相辉映,把江水都映红了。
“潋……潋……”九炫甩开手中的包袱,冲了过去。
还没到堤岸,就被聆火拦了下来。
“陛下,小鬼们知道了龙帝在上面,狂性大发,现在已经完全失去控制,鬼火吞没了整条船,上去也没用了。”
“滚开!”九炫双目尽赤,对着他大吼。
“陛下,虽然他对您有养育之恩,但如果不是他,您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闭嘴,他是龙帝又怎么样?他以前杀了我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他?今生就算我要认贼作父,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给我让开!”九炫冷冷地看着他,森寒的血眸逼得他不得不让开路来,“我龙九炫,天上地下,只听他一个人的话。”甩下了这么一句,九炫顿顿足,身形化为一道红光,直冲进那失了火的画舫中。
“潋……潋……”一面躲着烧得噼啪响,四处散落的木屑,一面在一间又一间烧得通红的房里找着。放肆的小鬼在火焰上咯吱咯吱地笑,一群群围着画舫跳舞。九炫怒喝一声,四处驱赶着它们。
终于在船的中部见到了潋,火焰舔上了他的白衣,他有半身浴着火海,神情却很平静,仿佛身上被烧着的地方,根本不会痛似的。
看见了九炫,他衣袖一挥,把一样透明的东西抛进他怀里,扬声道:“给你的。”
“潋!”根本顾不上看手里接住的是什么,九炫看到浑身浴火的龙帝,不禁痛呼出声。
“不要过来。”龙帝摆摆手,阻止他靠近,又淡淡说:“本来根本不会被那些小鬼的火烧到的,只是跑出来的时候忘了一样东西,又折了回去,这才着了它们的道……”
“……本想送你回去的,看来也不行了。”龙帝望望自己身上肆虐着的红焰,露出失望的表情:“这个人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被鬼火烧过,再也容不下我的元神了。”
“……”终于知道龙帝是在和他道别,九炫呆在当场,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知道,这些小鬼是来接你的,现在我解了你额上的封印,以后,你该去哪就去哪,天大地大,不用再拘泥于我的身边……”龙帝在火焰中微微一笑,银发轻轻飞舞着,“再见,炫儿,那块水玲珑就当作我送给你的纪念,红尘多凶险,自己要珍重……”
那张如工笔描画般清丽的容颜渐渐在火中模糊起来。
留住他,如果现在不留住他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以后,他是翱翔九天的神龙,自己是徘徊在异界的鬼,彼此之间再无交集……
然而,直到眼睁睁看着他纤瘦的身影被鬼火吞噬,九炫都只能像钉子般站着,咬紧牙关,双手把那块水玲珑越攥越紧……
而后,他听见一声清亮的龙啸响彻云霄,一条全身银光闪闪的巨龙从画舫上冲天而起,霎时间光芒万丈,龙鳞上反射的余光映亮了黄昏的天际。颀长优雅的银龙在画舫的上空盘旋了一会,便龙尾一摆,消失在重重的云层里。
九炫呆呆地望着他化龙而去。
天际不知何时下起倾盆大雨,不一会,画舫上的火渐渐熄了,龙之水,恰恰是鬼火的克星。
呜呜……呜呜……
怀里传来像是小动物哭泣的声音,九炫低头,慢慢摊开手,掌心中的水玲珑感应到水汽,正发出声声啜泣。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喃喃说着,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就落在了透明的玉石面上,叮咚,叮咚,仿佛可以把玉石砸出一个个坑来。
暮色渐渐把一切掩埋,九炫望着天,看见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仍有一线银亮,像一条龙优雅地滑过天际。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他想起许久以前,当他还是一只鬼的时候,有一次在欲界和天界交际的天空,看到一线银光滑过。
他好奇地问了部下:“那边银光闪闪的是什么?”
“陛下,听说那就是龙,天界那边善战的一族。”
“哦,龙啊,天界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吗?如果我去了天界,是不是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说话间,一条通体银白的龙已经从天界的边境优雅掠过,那鳞片上夺目的光辉刹那间就耀花了他的眼睛……
原来,一切缘分都从那时开始,当我还是一只鬼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或许,我应该感谢上苍,让我能有十八年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潋……
第十五话 黄泉·彼岸·花
黄泉之国和人间,其实只隔了弱水三千和一道奈何桥。
弱水剧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黄泉国度紧紧环绕起来,要入黄泉者,只能通过奈何桥。
墨尘在冥河边徘徊了几天,一直都找不到黄泉之国的入口,过了奈何桥之后,就只看到嫣红的彼岸花缠绵千里,开得如同失火的原野。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一片红艳的花海。
他停下来想了想,黄泉之国的入口,应该是被一道法术极强的屏障保护着,所以自己一直在花海中兜着圈子,找不到真正的入口。
无奈,墨尘只有在奈何桥边静心等候着。
过了几日,冥河旁终于有人行来,白衣白帽的冥司引领着冗长的队伍朝着奈何桥走去。墨尘凝神望去,见行列中多是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宫装,面覆轻纱,手中掌着大红灯笼,袅袅婷婷跟着。
墨尘心念一动,瞄着领头的冥司不留意,借着夜色,身形一展,悄然掠到行列旁边,待跟上去时,已化成一个宫装女子。同样梳着低低的发簪,轻纱覆面,一对惊艳的墨瞳掩在浓浓的眼睫下,光芒流转,绮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