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走廊,而后被领进了另一间包厢。
这房间比原先的那间大,光线却稍暗一些。已有一人坐着,在竹帘后面,正在独斟独饮。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看不清样貌。
胖经理又朝冬月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几步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冬月一颗心怦怦乱跳。她犹豫了一下,朝竹帘走去。
竹帘后面的人影却似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个人,仍是悠然自得地饮茶。冬月走到竹帘前,顿了一顿,伸手掀开帘子。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请坐。”冬月没有认出男人是谁,只觉得似曾相识。一条木茶几隔开两边的沙发座。她暂且在男人对面坐下。男人的面容是和善客气的,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些傲慢。他上来也不自我介绍,也不说明到底是谁让谁等了。似乎整个局面都是她在明处,他在暗处。这让冬月非常不自在。
“你喝什么茶?”男人问。
冬月轻轻说了声:“随便。”此时她心里已经清楚,同学聚会什么的都是胡扯。面前这人是谁,想干什么,她吃不准。但立时就走似乎也不妥,暂且只能等着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她能察觉出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无以应对,只局促地坐着,双手紧紧抓住放在膝上的人造革皮包。一双眼睛低低地看着面前的茶具。一壶茶其实早已泡好。
“也不知你爱喝什么,擅作主张泡了铁观音,希望你不介意。”男人说着,为她洗杯斟茶,“这功夫茶,品的是功夫,其次才是茶。前两泡,先洗尘、烫杯。这第三泡,香气才最好。你试试,先闻后品。”男人把小小一碗茶递到冬月面前。白底蓝纹的瓷碗十分袖珍,碗口只比一元硬币大一些。男人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碗口,中指托住碗底。如此精致细小的物件在男人的大手中显得尤为玲珑。冬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抽搐。她伸手去接茶碗,已极为小心了,手指和手指仍是碰了一下。她心神一荡,抬起头来。这时两人的目光才第一次真正交接在一起。
霎时间,冬月认出了他是谁。惊惧的感觉难以言表。她的眼神闪过慌乱,握着茶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汤洒了出来。元深微微一笑,仍是一副悠然笃定的模样。仿佛她认不出他或者认出他,他都不奇怪,也都觉得无关紧要。冬月却紧张窘迫得无法自已,茶碗举在半空,进退两难。元深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怕我。”他说完,一口饮下自己碗中的茶。
冬月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六岁时的一幕幕画面忽然就回到了眼前。当时的嫌弃、憎恶与鄙夷,化为此刻的惊讶、困惑与尴尬。怎么竟是他?!他想做什么?冬月的目光充满戒备。但毕竟已不是十六岁了。人成熟了便懂得不将事事都放在脸上。所以此刻,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元深仍然微笑着,轻叹一声,说:“有十二年了吧?”是很多年了,远得像上辈子。冬月没有说话。“听说你结婚了?孩子多大?”这些与你何干?冬月还是沉默。两人无言对峙了片刻。元深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他嗓音温柔低沉,目光虚虚地看着远方。全身再无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感。问的话也都只是家常。一股莫名的温暖情愫萦绕着。
冬月慢慢松弛下来。如今过得好不好?她怔怔地,放下茶碗。她想到自己平庸普通的家庭、每日早出晚归的艰辛、开夜班车的丈夫、读幼儿园的女儿,还有常
年卧病的母亲。这样的日子是说不上好坏的。只是过日子而已。她轻轻地说:“挺好的。女儿四岁。”此时,气氛忽然变了。这样温柔惆怅的对话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情侣或者战友在彼此悲悯、彼此怜爱了。
他们现在处得比十二年前好多了。他不再年少轻狂、飞扬跋扈,如今展现出来的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不乏儒雅。而她经历了世事变换,也不再那样孤傲决绝,表现得温婉忍耐。尽管曾经彼此轻视,此刻相对,不明所以,却平和自然。
“快喝茶吧,凉了。”元深指了指她面前的小茶碗。
冬月重新拿起茶碗,一口喝下茶汤。淡淡的苦涩与清香留在唇齿间。
元深再次为冬月斟茶。隔着一堆繁复的茶具与空气中朦胧的茶香,两人又对视了一刹那。这一刹那,彼此心里飞过的念头在探讨同一件事。
元深在想:她心里有没有后悔?当初若与我在一起,现在不会是这样的生活。
冬月在想:没有用的。就算当初与他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的。他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若真答应他,只会被他始乱终弃。境遇还不如现在。
一壶茶喝着喝着就淡了。谈话也渐渐少了。起先还可以扯出一些高中熟人的趣闻来做幌子,让两人各自躲在无关紧要的话题后面思索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到了后来,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他无法对她讲述南极的冰山或者西班牙的海滩。她也不可能对他提及还不完的房贷与超市的大减价。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是荒诞的。于是他们沉默下来,准备面对最终的真相。而无声的对峙却在持续。
冬月毕竟少些城府。她的困惑全在她眼睛里:时隔多年你再次约我出来有何用意?我已有家庭,你又何必费心?我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追逐?你这般条件何愁没有女人?在我身上你又能得到什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深什么都没有流露。他始终是一副平和自然的样子。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每句话都是轻轻的、淡淡的。他不会去说“我快死了,我想要一些孩子。你是我爱过的女人,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这类缺乏水准的话。他也当然不会去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我会给你一千万。一千万你一辈子都挣不到。一千万够你和你的家庭享一辈子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打脸。这样的话决不能从他欧阳元深的嘴里说出来。
事实上,在与冬月见面、饮茶、闲聊的整个过程中,元深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承认,在见到冬月的第一眼时,他是有一点幻灭的。他在茶室经理安排的监控设备前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观察这个女人。她与他记忆中的人已完全不同。显示屏上的女人不过二十八岁,却已无任何清绝骄傲的姿态,全身都透着疲劳和卑微,是个被生活的重担拖累的女人,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即便五官仍然秀丽,皮肤仍然白皙,眼神却失去了光彩。他坐在显示屏前,看着她焦虑、仓皇、局促不安的样子,犹豫了二十分钟,要不要出去见她。
他最终遵从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他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他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她是他曾经的梦,是他曾经有过的朦胧渴望。现在,他需要孩子,这确凿无疑。但他已想清楚,他不会走进那些代孕机构或者医学实验室。他心里隐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火种在这生命的末章再次开始燃烧。他强烈地希望能在死前完成一些心愿。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在这世间,他剩下的也只有钱了。他希望得到补偿。如果钱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愿意。他不要毫无感情的细胞,不要冰冷坚硬的手术器械,不要他的孩子在试管中成形。他的孩子应该在温暖的子宫里长大。不是陌生女人的子宫,而是他爱过的女人。他希望将曾经的梦想与未来的希冀结
合起来。他有足够的钱来帮助自己完成这些心愿。所以,他尝试与她再次面对面。可是,当他真的与她面对面之后,他心中的幻灭感再度升起。他看清了,面前这个女人,其实也已陌生。是他曾经爱过的。但那爱太遥远,已变得稀薄。于她而言,更是无关痛痒。无论是十六岁,还是现在,这个女人心里从没有他。他这样坚持所谓浪漫理想有何意义?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一颗心逐渐平静。元深看着面前的冬月,觉得那个梦已经圆了,或者已经破碎了。但无论是圆了还是破碎了,都已不再重要。他可以放下了。
一小时后,元深将冬月送到茶室门口,与她告别。他说:“谢谢你能来。与你一起度过这个下午,我很愉快。”车已经等候着。他看着冬月上了车,车开走。他长吁了一口气。放手吧。顺其自然吧。如果就此结束,他也没有遗憾。
这天冬月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丈夫金洪生正准备出门。女儿瑶瑶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吃饭。碗筷一片狼藉。
“今天又加班?你再不回来我就来不及了。”金洪生开夜班的出租车,此时正赶着去接班,匆忙间没有注意到妻子眼睛红红的。“我走了。饭你热热再吃,都凉了。”他说完就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冬月望着桌上的半盘炒青菜和只剩一层蛋白的咸鸭蛋,还有女儿糊了满脸的米粒,心里陡然一酸,再度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家之前,冬月已在河边哭了两个钟头。从漫天夕阳红光,一直坐到天色漆黑。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城市到了夜里反比白天更热闹。冬月独自一人坐在阴冷的秋风中,无声地流泪。她知道自己这样默默地对着一江河水哭,一定是在祭奠什么。祭奠什么呢?是祭奠那笔本来可以得到的巨款?还是祭奠她因为一瞬的犹豫而丧失的操守?她不知道。
在送她离开的车上,彼得将意思同她说了:生一个孩子,一千万。
她起先是被吓呆了。她没有料到这场莫名的会面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目的。一千万?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千万是多少。要赚一千万,她得不吃不喝地工作四百年。她丈夫得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二百零八年。一千万可以用来还清他们的房贷;可以还清她丈夫搓麻将欠下的大小赌债;可以付清母亲的医疗费;可以让她不用每天十多小时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打字;不用每天看老板脸色忍气吞声;可以让女儿像其他孩子那样去学钢琴、学英语、学跆拳道;可以让女儿上重点小学;可以带女儿去旅游,去南方看海;可以让全家不再顿顿吃炒青菜、咸鸭蛋;甚至还可以换间好些的房子,彻底摆脱下水道堵塞、蟑螂造反、阳台漏风,摆脱各家物品霸占公用走廊,一出门个个怨气冲天的可怕环境。
可她断然拒绝了。
她带着一种无法忍受侮辱的节烈表情郑重地说:“请转告欧阳先生,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人并非都如他想的那样低贱不堪。”她以为自己在外面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完了,该发泄的委屈发泄完了。可没想到,她心里的伤痛和委屈远比她想象的要顽固。
她醒了大半夜,三点起来吃了一片安眠药。重新回到空空的床上,却还是睡不着。她侧身而卧,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枕头被泪打湿了一片。她想着半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金洪生一直想要儿子,想了四年了。这次怀孕,她吃不准是不是意外。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交不出二十万的罚款,孩子只能打掉。并且就算不用罚款又怎样?他们如何负担得起另一个孩子?她若停职在家照料婴儿,工作是肯定保不住的。只靠丈夫的收入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更不用说抚养新生儿
的各种昂贵支出。
小生命从体内剥离的痛她至死都忘不掉。十周的胎儿,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就这样被撕裂,化作一团血污,丢弃到垃圾桶内。医生不理会她在手术时的哭泣,冷漠地说:“谁让你不上环?苦头自己吃。”金洪生夜里通宵开车,白天需要睡觉,不能陪她。从手术室出来,她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几乎晕倒在医院的走廊。因为舍不得被扣工资,她休息了一周就回去上班。身体一直虚弱,一两年内是不适合再怀孕了。
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她被自己吓住了。怎么竟还想到了怀孕?竟然还在考虑那个可能性?难道在她断然拒绝之后,她的心却是不死?难道她竟想去挣那一千万?不。这不可能。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是的。这件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她想。无论如何,它也已经结束。
彼得是在后山找到元深的。他打元深电话无人接听,便去泳池、篮球场、网球场逐个找了一圈,最后在山上的网球场看到元深和一个年轻女子在打球。
中秋之后,元深再未去过夜店及声色场所。有谁打电话来约,他都推掉。他开始将所有的夜晚都放在运动场上。
已是深秋了,元深却只穿着短衫短裤,打得一身汗。休息间隙,元深和女子一起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