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不住地微笑起来。那个凌晨蕴藏了如此多的细微美好。那是他与简汐最快乐、最难忘的日子。那样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真实的人间。
“Marcus,好不好?”元深回过神来,看到沈庆歌仍是明眸皓齿地笑着,在问他什么。“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Marcus。源自古罗马。”“你有孩子了?”元深惊异,且恍惚。“是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沈庆歌低头一笑,“本想等消息确凿了再告诉你,但今晚我实在太高兴了。”元深看着沈庆歌,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心里出来一股怅然。“本想再等一年的。但如果上苍安排这个小生命到来,我乐意接受。”沈庆歌说着,将头靠上元深的肩膀,脸上是晕红的笑意,“或许你说得对,早些要孩子也好。毕竟,人忙忙碌碌一生,最后一切不都是给孩子嘛。”元深怔怔地沉默,心中百感交集,又听沈庆歌说:“这样,结婚的事情也需要抓紧了。不如我们情人节去澳洲,那里二月的薰衣草花田很美,拍婚纱最好。”元深不语。情人节,他已答应了简汐,最后的相聚。“情人节,你有安排了吗?”沈庆歌看着他。元深微笑,搂住沈庆歌的肩,“安排都是可以取消的,只要你高兴。”沈庆歌笑着靠入元深怀中。飞驰的汽车划破城市的夜。月光被风揉碎。
这个春节,林冬月和金洪生过得有些不同以往。
五百万,这样一个天文数字,让他们的生活陷入一种莫名亢奋。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让他们有些惶恐,像是踏在云端,兴奋之余,又觉得脚下太飘浮,没有实在感。冬月的意思是,暂时把钱存着,等整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做打算。而金洪生却想尽快买房买车,尽快改善生活。冬月依了他。假日里两人就开始看房子。
一圈看下来,在市区买个三房两厅,加上装修,再买辆车,交了税,五百万也剩不下多少了。金洪生不由感慨,“早知那厮这么有钱,就该狠狠讹他一笔。一千万太便宜他了。”又说:“他山腰那栋房子就不下一个亿吧?早知就该要他一个亿。”冬月闷着没说话。这些天,她从丈夫身上看到一些不好的苗头,可以说是贪婪,一种急躁的贪婪。他们本是生活底层的人,自怜自艾惯了,怨天怨地惯了,一直守着原本的生活倒也罢了。真有一天成了暴发户,会急于获取更多,为的是快速跻身另一个阶层,获得之前无法拥有的一切。金洪生此时的心态就是典型:让你们有钱,让你们享受,等老子有钱了,也要照式照样地过一把大爷生活。
这种不好的苗头让冬月觉得丈夫变得很遥远,有时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当他昂首阔步地对着房产公司的小职员指责房子这里设计欠缺、那里档次不够的时候,冬月跟在后面,又羞愧又疲惫。仅仅一个月前,他们还一无所有,还清那套一居室的房贷还是个奢望。
冬月淡淡的不满与嫌弃,金洪生是有感觉的。他问冬月怎么了。冬月只说,累了。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另一只手撑着后腰,步子慢吞吞的。这副模样在金洪生眼里也别扭起来。不过怀个杂种,还真上心了。
这种别扭与隔阂到了夜里更显著。在床上,冬月拒绝丈夫的求欢。金洪生来气了,“外头人碰得。我是你丈夫,倒碰不得了?”冬月说:“你讲不讲理?妊娠期头三个月不能同房,不然孩子容易流掉。”金洪生哼地冷笑一声,“咬文嚼字,瞎讲究。”说完翻个身睡了。冬月知道,他这么轻易打了退堂鼓只不过是记挂剩下的五百万,心里顿时有些寒冷。
类似这样的别扭一天天多起来。虽说他们现在有钱了,但家里的事情自己做惯了,也没想过请佣人。只是冬月怀着身孕,身体有些不适,又要洗衣做饭,容易疲劳。但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些倦意,想休息,或提起想吃个什么菜,金洪生就冷嘲热讽,说她变了,说她想做豪门少奶奶了。
那天冬月又吐了,吃不下饭,随口说想吃酸辣菜。金洪生冷笑一声,说:“怀瑶瑶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娇气。还真让那西门庆给惯坏了。”冬月倏地抬头,盯着洪生,目光透着冰冷的惊恐与愤怒。他在说什么?暗指她是潘金莲?难道她不是为家庭去做了牺牲?难道她是去偷情、去背叛、去对不起自己丈夫?金洪生被冬月的目光盯得发憷,自觉有些理亏,讪讪地说:“好了好了,我用词不当,你别往心里去。”丈夫心里的别扭冬月全明白。她也不怪他。要怪就怪他们两个。决定是他们共同做的。要怪就怪这不公的世界。此时冬月渐渐体会到,真的有钱了,似乎也没什么快乐。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快乐。
虽说他们曾经说好,那件事发生了就当没发生,谁都不要提,尴尬的问题一律不要问,但金洪生有时还是忍不住。
有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金洪生突然在黑暗中问:“他和你搞了几次?”冬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闷闷地痛。这话太粗,太侮辱人了。虽说她了解丈夫一直就是个粗人,但不是这么个粗法。冬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金洪生又问:“他和你那个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他改进了用词,冬月却仍是不理。
沉默。沉默。空气重得像要凝固了。
寂静中,金洪生突然一下翻身坐起,在床头柜上稀里哗啦地摸索香烟和打火机,又从椅背上拎起长裤套上,然后趿着拖鞋带着一股风走出去,哐当一下带上了房门。等这一大番动静平息之后。冬月才用被子蒙住脸,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个春节他们过得非常不好。除了买下新房子的时候高兴了一下,之后尽是没完没了的别扭与争执。冬月知道洪生心里不好受。她让他去闹,去发作。她想等这事结束就好了。这事终有结束的一天。她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抗议一下。比如洪生在房间里抽烟。她会轻轻地提:“孕早期吸二手烟容易造成胎儿畸形或者体弱。”金洪生就笑笑,眼睛盯着电视机,嘴里吐出大口烟雾,“就让那小杂种吸点老子的二手烟嘛。就给他生个畸形,生个怪胎!”冬月怔怔地看着丈夫,不声不响地流泪: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要是孩子有什么好歹,你忍心看我伤心?
金洪生朝她瞪回去:你还真是弄不清状况了?不是早说了吗,孩子一出生就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了。你现在紧张什么?难道将来还想跟着孩子过去做姨娘?
这样无声的争执之后,就是冷战。
本应皆大欢喜的一个春节,被他们过得冰冷冰冷。
年后,O。V。集团在总部召开董事会,公司上下都忙起来。之前因种种原因,有大半年一直开Conference call。此次因新能源公司的产品遭欧洲双反,集团总部不得不召开面会商议对策,所有董事都会参加。
每个办公室都热闹起来,生出暗暗的沸腾。女员工们不约而同穿上更时髦性感的装束,妆容也较平时略微不同。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平日忙出许多,接一个电话、递一份文件都有不一样的动静。嗓音动作都带着
卡通式的兴奋与夸张。“还不是因为太子要来,一个个都骚死了。”下午,简汐在卫生间,忽然听到外面盥洗台处有人低声说话,是Evelyn。“也难怪了。太子几个月没现身,大家闷坏了。”另一个女子说。“瞎起什么劲。太子妃也一起来的。”第三个女子的声音。“太子妃还是那个?”“可不还是那个,沈氏千金,又是O。V。的股东之一,这么大一面红旗怎么倒得了?”“那也没准。男人哪个不花心,何况那种男人?沈又非绝色倾城。”“在公司里呢,说话注意点。”Evelyn小声提醒那两人。两女子静了一刻,然后其中一人轻声笑道:“咱们又没讲过分的话。再说,哪家公司高层不是员工茶余饭后的谈资?英国皇室还给老百姓调侃呢。”Evelyn不再接话。简汐正犹豫着要不要此刻走出去,又听那女子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听人讲太子在公司里就有一个情人。”“这种谣言年年有,谁信?”Evelyn很淡漠。“这次是真的。”说话者言之凿凿,“听说Chloe沈这次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董事会。参会是假,扫除余孽是真”就在此时,烘手机忽然轰隆隆地响起。后面的话简汐听不分明了。片刻后,三人离开,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远去。
在烘手机的轰隆隆余音中,简汐发了一阵呆。不多久,机器自动停下,一片寂静突兀地袭来。简汐回过神,推门走出去。她一出去便吃了一惊。原来先前离去的只是那两名女子。Evelyn还留在盥洗台旁,正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画眉毛。简汐怔了一怔,略有尴尬,尽管她不是有意偷听她们三人谈话。Evelyn却表现如常,从镜子里对简汐微笑着“Hi”了一声。
董事会开两天。简汐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她一直担心会在什么场合撞见元深。在公司相见,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流露什么,或叫旁人瞧出破绽,给元深带去困扰。同时,她又对元深的现任未婚妻,也就是众人口中的“太子妃”心存好奇,倒盼着能有机会见其真人。
可直到第二天傍晚,董事会结束,简汐也始终未见到元深或者任何公司高层。她终于渐渐松了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又有些失望。
这天下班前,简汐去茶水间喝茶,感觉有个人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她回头,见到这名女子,俏丽五官,金红色短发,穿白衬衣和深灰色套装,身材高挑,神采奕奕,气质不俗。平日没见过,想是其他部门的新职员,简汐便微微一笑算打过招呼。陌生女子却热诚回应,笑着递来两颗糖,说:“尝尝看,从夏威夷带来果仁的巧克力。”简汐接过,道声谢谢。又见这女子在咖啡机旁边放下两只糖果盒。
在盒子旁的一张卡片上写下一行英文:Thank everyone for your hard work。Have a nice day!——Chloe Chloe,很特别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简汐正恍惚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说:“他们说你在这里”简汐转身看去,只见元深和几名特助正在茶水间门外。由于简汐站的位置靠里,元深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她,此时突然看到简汐也在场,并且就在沈庆歌身旁,不禁微微一怔,话语停滞。
沈庆歌十分敏锐,瞬间就察觉到元深神情有异——他目光越过了她,投到身后那年轻女子身上。沈庆歌毫无流露,只笑道:“是啊,来给员工们派些糖果。”“Chloe每次来都给大家分福利。”“我们运气好,碰到如此体贴的老板。”几名同事纷纷拍马起哄,又笑闹着来分糖果。“感谢大家的付出。工作累了,都来吃点东西吧。”沈庆歌招呼着人们,又挽起元深的胳膊,微笑道,“亲爱的,我们也去喝点下午茶吧。”
元深早已恢复了常态,从容地与沈庆歌并肩走去,一路同人们点头微笑。他看上去温和有礼,风度翩翩,亲切友善。但他就是不再看简汐一眼。
简汐一直失神。这个Chloe,就是他的未婚妻?当真气度不凡,才貌俱佳。他们真是一对璧人。他有这样的女子在身边,大概是很幸福的。简汐想着,感到一丝无可名状的失落与忧伤。又转念一想,何必这样惆怅。这所有的一切,和她,和她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她爱他,她要为他付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这么想着,简汐再次看向元深和沈庆歌的背影,看到他们在电梯间停了下来。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沈庆歌会在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并且直直地看向她。她不及回避,目光与之相撞,一瞬的对视。
就在这一瞬的对视中,简汐不寒而栗。那个女人的眼锋竟这样长,这样锐,仿佛能直接看到人心里。这样的目光,与先前在茶水间的热情友善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冰凉锐利的目光,是给情敌的,是女人都会懂的。
这仅仅存在于两个女人之间隐蔽而短暂的目光交锋,已把许多不可说之事都说了。胜负已然分明。简汐不由得感到一丝惶恐。
简汐恍惚了好些天,伴随着淡淡的惊惧、失落与担忧。
沈庆歌那日眼神凌厉,充满敌意的警告。简汐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人的美,同样可以是杀气腾腾的。
此外,公司里人多口杂,风言风语她时有耳闻。面对一切潜在的怀疑、猜测或者妒恨,她唯有保持沉默,端然处之。
在外人眼中,她或像那种处心积虑的女人,不择手段想要高攀。可谁又知那些青葱岁月的往事?谁又理解她内心真实的愿景?进入公司,与他重逢,并非她蓄意。即便当年,她也从未探究过元深家庭的财富背景,在网上看到O。V。集团的招聘启事也不过是芸芸之一,偶然尝试。伊甸岛一遇,她的确心存念想,但她更相信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