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没有结果。元深找人去调查绘画社。绘画社共有三十多名成员,其中十几名男生,没有一个承认与此事有关。元深叫简汐去认人,简汐不肯,认为元深无非把事情越闹越大,正中了别人的计。毕竟,此事传扬出去,吃亏的是简汐。
简汐不肯去认人,元深觉得是她心虚。于是他叫来一帮人,把绘画社所有的男生挨个痛打一遍,一个都没放过。
事情闹得很大。有伤重的被打得多处粉碎性骨折,险些致残。
这是一件大范围的、影响极其恶劣的事件。元深被警方拘留调查。几经周折,事情被摆平。但元深受了学校处分。
其实元深心里也知道,这件事简汐多半是被陷害的。简汐本就是个美人,是看上去特别朴素、干净、温和的美人。在她与元深确立关系之前,也有不少男生追她。而她最终和元深交往,被不少人骂攀附权贵、见钱眼开。却只有元深自己清楚,简汐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曾傻乎乎地打工挣钱,让他别吃馒头吃包子。女生中嫉妒简汐的也不在少数,明的暗的都有。曾经被元深甩掉过、拒绝过的女生,保不准有因妒生恨、刻意谋害的。虽说本本分分的小简汐是不该有什么仇人的,但因着元深的关系,她恐怕已不知不觉把天下人都得罪了。
虽是这么想,但元深年轻气盛,觉得这事弄得他很没面子。他又揪不出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只好将气全撒到简汐身上。打她那一巴掌他是有些后悔的。他是第一次动手打女人,竟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很快他又想,这事简汐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那么轻信他人。那么傻,那么蠢。自己的贴身衣物都保管不好,还是他送她的情人节礼物呢,居然会这样稀里糊涂地丢了。元深心里一团火久久下不去,便故作强硬,不肯原谅,也不愿意主动去见她。
那是阴沉的一个傍晚,天要黑不黑、快要下雨的样子。简汐主动来找元深,到校门口等他。
元深走出来,远远地看到简汐,那么孤单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风中,等着他。他心里温柔的一团突然就被点着了,觉得应该与她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她是那么单纯善良的好女孩。他真不该那样对她。
可是到了面前,他却发现,简汐脸上一点温柔也没有。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简汐不再是个柔顺的小女孩了。往日她哪怕沉默着,脸上也总有嫣然笑意。但此刻,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以为她是来和好,甚至来道歉的,他想错了。
她看着他,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法官吗?上帝吗?你认为谁有罪谁就有罪?你想惩罚谁就惩罚谁?你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那些人有什么错?我去看过他们,没有一个是害我的那个人!你简直就是流氓!恶霸!你有钱就好了不起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不可理喻!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浑蛋!”元深惊呆了。他从没见过简汐这样疾言厉色。事实上,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他这样讲话。他按捺不住心头那团乱蹿的火,差一点又要抬手打她,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越克制着不动手,越是气得发抖,脸色发白。
他压住怒火,唇角慢慢泛起一丝冷笑,“好。很好。我就是这么个流氓、浑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流氓归流氓,至少还没脱过你衣服。真正脱你衣服的流氓,你倒不追究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后悔。明知是诬陷,明知会伤害她,却仍要放纵自己,让嘴痛快一下。
简汐气得哭起来,“你这人真是没救了,疑心那么重,对人没有一点信任!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是,我不懂。那你就去找个懂的人来爱你吧。”元深话音未落,天际一声惊雷。一场瓢泼大雨就这样倾盆而下。两人都被这突变的天气吓得一怔,仿佛看到一种可怕的预兆。事实上,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面。隆隆雨声中,元深冲着简汐大喊:“你滚吧!快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后悔,但此刻,尊严、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一向骄傲不可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不肯停下脚步,也不肯回头。大雨滂沱。简汐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她望着元深的背影渐渐远去。
就这样,明明还在相爱的两个人,中间却已隔着千山万水。
简汐沿着海岸徒步,沙滩越走越荒凉。
这片沙滩位于小岛的西南部,环境幽静,只有零星别墅。离沙滩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古老的树林,极美。林子的那一边,是原住民的自留地。
这片海湾虽然荒凉,但天蓝沙白,依山傍林,别有一种古典的安宁。
四年前,元深曾带她去过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奇景,流连忘返。那时他们说好,将来要再次一起回到这里。
然而,所有说好的浪漫,所有约定的温暖,都没有发生。
随着时间流逝,她早已在心里原谅了他。她知道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大男孩。他的心其实不坏的。她知道他不过是想保护她,只是太骄傲,一赌气便不愿再回头。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最重要的,她心里切切实实爱着他啊。
无论是那时,以为他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男孩子,还是后来,知道他家世显赫,她都一样爱他。自从她落入湖中,被他救起,从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爱上他了。她早就诚心诚意想要嫁给他。只是他年少气盛,一去不返。
她等过他、盼过他,悄悄打听过他的消息。什么都没有。
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他要消失,要离开,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她为他守候了四年。他一丝讯息都没有给她。
她自己身世坎坷,幼时亡父,母亲殉情自杀。孤苦无依的她被叔叔婶婶收留。叔婶待她是说得过去的,但家里还有堂弟堂妹,孩子一多,总无法照顾周全。叔叔婶婶都说,女孩子二十四岁论婚嫁已不算早,不要耽误了自己。她明白,自己若能早早嫁出去,长辈们自然高兴。
李安航是她的校友,毕业后留校任教。二十九岁的大学教师,年轻有为、稳重顾家、仪表堂堂,没有大富大贵,但一份小康的安稳日子是给得了她的。
婶婶说,这样好的男人,还犹豫什么?叔叔也找她长谈,劝她投奔这样的好归宿。叔婶的用心,她何尝不懂?那日在公司与元深重逢,是她所料未及的。但后来的日子,他再未出现。彷徨中,她决定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打一个赌。她要在圣诞节这天,回到这座岛,回到这片海滩,来看一看,曾经的纪念地。
如果他不在,她就对着大海说一声再见,然后离开,彻底忘记他,开始新生活。可如果他在呢?她没有想好,如果他在,将会怎样。她一直对自己说,他不会在的。他怎么可能在呢?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和她去往同一个地方呢?四年过去了,他们早已是陌路人。何来灵魂相契?这个可笑的赌,不过是她给自己的借口,让她顺理成章地放弃顽抗,安心去嫁人。
可谁料到,那暗藏的渴望竟感动了上苍。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竟然真的在那里。在那里等着她吗?在那里怀念他们已逝的爱情吗?她不敢相信。她伫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生怕一动,梦境就破碎了。哪怕只是梦境,她也希望多一刻好一刻。又是一场大雨。有一刻,她相信那真是梦境。她不过是梦见了他们最后分别的场面。直到李安航远远跑来,找到她,带她离开。她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等了四年的男人,真的和她在同一时间,来到了同一座岛屿、同一片海湾。一场神秘的暗中约定。某种临到身心的启示。
昨夜,在海边相见的那一刻,元深内心的震惊与简汐一样。
他们隔绝了四年。这四年里,他想过要找她,每一次却还是放弃心里的念头。
曾经的这场真爱带给他的痛苦和甜蜜一样多。分手之后,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任何人。后来他远远躲到美国,认识沈庆歌,确立正式的关系,之后亦和无数女人游戏,心里却一直保持一份轻松自在。
他身边从不乏出色伴侣。沈庆歌也好,夏悠悠也好,在那一时一刻,他都是真心诚意地喜爱并善待她们。她们也的确是美的,是吸引他的,是让他快乐的。只是再也找不回热恋的感觉。那种纯粹地想要奉献一切、豁出一切去保护一个人、想要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和简汐在一起的时候,他认为爱一个女人,就是爱她一辈子。后来他觉得,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四年里,每一次想到她,他都不让自己沉溺超过一分钟。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直到他列下名单想要留下后代,他将她的名字写进去,又划掉。
他不忍心。简汐在他心目中,一直就是那么稚嫩、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他那么喜欢她。如果他这辈子得不到她,会是永远的遗憾。但要是他真的放任自己去得到她,他至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数周前,那次出乎意料的偶遇,他克制了自己。之后亦是。他加倍地沉溺辗转于其他女子之间,努力忘却她。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
可是,昨夜海滩上如梦似幻的一面让他崩溃了。满腔的悲伤与克制决堤了。取还是舍,进还是退,他迷惘了。他看到那个男人把她带走了。他震惊、痛心,还有愤怒。可他有什么资格震惊、痛心,或者愤怒呢?她当然应该拥有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四年了。这四年里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却要她在原地等他吗?
不能找她。放她走。放她走。放她走。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仍在整座岛上疯狂地、没命地找她。当他徒步穿越了黎明,他开始看清自己心中黑暗的渴望——他不放她走。
不会再放她走了。无论他怎样骗自己,无论他怎样克制忍耐,那些注定都将成为无用功。从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注定不会再放开她。
一夜在雨中徒步,他不知自己何时晕倒在沙滩上。
迷糊间,只觉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听到海浪涌动,击打礁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梦境渐渐远去,真实的知觉却在清晰起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脸。他找了她整整一宿,最终却是她找到了他。“简汐”他嘶哑地唤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泪水。她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抱着他哭。四年的等待与煎熬在这一刻消融了。她相信这样的重逢是天意。有这样的果,一定是有一个因。就在他们相拥而泣之时,简汐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接近他们。她看到那人的影子投在她身旁。转身抬头,她看到李安航。简汐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想问安航为何没走。但有什么可问的呢?他自然是放不下她,所以悄悄留下来,跟着她。李安航面色沉郁,并没有话,只是看着面前两人。男子奄奄一息,简汐抱着他,泪流满面。安航心中自是愤怒,但见所爱的女人这样痛苦,忽然不忍,又十分无奈,沉闷半晌,只是拿出手机一面拨打急救号码,一面说:“送他去医院吧。”元深被送到医院。一夜淋雨让他发起高烧。医生担心会发生肺炎,用了药。
简汐在元深身边相陪。李安航在病房外等候。到了医院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说过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质问和辩解,又似乎都想留有挽回的余地。毕竟都是成熟的人,知道冲动无用,事情真相如何,前途何在,还需时日定夺。
元深一直在昏睡,睡梦中间歇性地叫着简汐的名字,抓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过。简汐守在他旁边,哭红了眼睛。
即便是在昏迷中,在一片混沌中,他也能看到她的样子。在海滩边,那短短片刻的清醒,他无言地看着她。她如此美丽、温柔,却强大。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化了,像是和她进入一种无形的大团圆。即便立时就死了,他也无憾。
她是多好的女孩子啊。可他当年为什么那样无情地对待她?若是给她一点理解,或者不要那么自负、自尊,或许他们就不会分开;或许他们早已结婚,生了两三个孩子,现在幸福得不得了;或许他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或许他会一直健康地活下去。心中的悔恨让他流泪。在昏迷中,他流着泪,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不知何时,连那一点模糊的、残存的意识也消失了。他彻底失去知觉,沉入一片深深的黑暗。或许死亡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元深还在沉睡。来了一位白衣男子,对简汐招手,请她到一旁说话。
白衣男子问简汐,是不是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