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却已经没了。
他把掌中尚有余温的手紧握着,眸间是骇人的阴沉。这世上让他视若珍宝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就是这样寥寥几个,老天爷也不愿放过,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失而复得。
苏昱看着榻上苏羡苍白的睡颜,久未知觉的心头被重重一剐,像是有人磨钝了刀子,一下一下,终于把已然麻木的他剐得清醒,提醒他这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痛楚,总是经得起一遍遍品尝。
谢绫踏入王府时,听到这满院的哭声,便知不妙。她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来到此处,却不想依旧没能赶上。
她伫立在堂前,不知该不该进去。
号哭声催得人压抑,即便从未亲眼见过死者,依旧教人心头发沉。苏羡与她素昧平生,她却听苏昱说过不少有关这位王爷的事迹,神交已久。在他的描述里,苏羡足够聪明,却用他的聪明护住了在皇家之中极为奢侈的善良,与一般的皇家子弟大不相同。她早就说过,若有机会一定要结识一下他这个三弟,没想到不过几日,便已经天人永隔。
她听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是苏昱要派人除掉硕亲王。这样的谣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怎么都不会信,他会做这样的事。
她立在门口,屋里的太医和仆从都被遣散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都狐疑地看她一眼。一群着深蓝色官服的太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出门,脸上都挂着汗珠,走得远了才敢小声感叹今日之事。
主子没了,拿太医出气的事并不少见,连院判大人都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不胜唏嘘。王爷虽然顶了个浪子名声,但却是公认的好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于非命,实在令人惋惜。
谢绫见里头的人出来得差不多了,才进入堂中。苏昱一个人坐在一把檀木椅上,守着已逝之人。屋里光线暗沉,他身边没人伺候,孤零零的一个清癯侧影,甚是寂寥,见到她来也未动一下眼珠子。
她一言不发地察看了一番,方开口道:“此毒见血封喉,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她不懂得怎样安慰人,只是觉得心头闷得慌,把这些本分内的事情告诉他,见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刺之人极为阴毒,想来是计划周密,势在必得。即便是师父亲自出马,也无力回天。但他到底曾经在她身上寄托过希望,她这样来迟,也觉得歉疚,放下了药箱,静静地立在他不近不远处。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让她也故作轻松不起来。谢绫在心里想想这他此刻的心境,代入自己。若是之奂或者师父遇到不测,恐怕她会想把行凶之人一个个千刀万剐。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有千千万万人以为行凶之人便是他。
谢绫静静靠近他,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像是有一块巨石压着,教她也不得喘息。有一股热流自心尖涌出,浸润了血管,让她全身上下又压抑又滚烫,既有哀恸,又有些其他的东西在体内生长。
一时语塞。她只想,抱一抱这个人。
她在他膝边蹲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心口。她听见他身体里的心跳,那样沉,钝重得像是一记又一记的重锤。
敲在心上,会有多痛?
她说话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此刻却很没有底气:“我不怎么会说安慰的话以前总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劝人节哀顺变,是这世上最大的风凉话。何况我好像也没有立场,来让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她语无伦次地说了长长一大段,才觉得越说越挫败,又道,“那就难过吧伤心吧。该有多痛便是多痛,不会有少的你愿意么?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给小王爷的戏份太少了,其实我很喜欢他的tat,好想写个番外
今天妈妈出院忙活了一天,没时间码字,现在才码完一章。
明天又有双更,听到这个消息你还忍心霸王这只作者菌吗qaq?
第42章
室内空空荡荡;虽然是白天;却有种昼夜不分的错觉。
死者总是让人觉得可怖。可也许是她行医多年见识得多,这样与一具已然冰冷的身体近在咫尺;亦不觉得恐惧,反而用探寻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苏羡的眉目,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谢绫收回目光;声音像是一团氤氲雾气;低低地漂浮在他耳边:“我无父无母,自小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她想说自己不能懂得他此刻的心境;可又觉得不合时宜;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这样嘴拙;沮丧道;“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话?”
她的脸贴着他的心口,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动作来判断他的喜悲。她抱在怀里的这副僵直的身子忽而缓缓俯□来,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靠在她身上,下颌抵着她的锁骨,脸颊上的凉意浸得她微一瑟缩,心尖都跟着跳了跳,晕开一大片,又麻又痒。
他不说话,她只好顺着他的动作抚上他的脊背,犹豫着在靠近肩胛的地方轻轻拍了两拍,心里竟有些忐忑,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那我不说了。”
苏昱便这样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她肩上,眼底原本的阴鸷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一般,只剩下满潭的无力。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把他拉去从前。
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
※※※
八年前的燕地寒冬,北国千里冰封。
苏昱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遍访名医而无果。娴妃只能寄希望于佛祖,一辆马车远去城郊的寺庙为他祈福,吃斋三月以求上天保佑。
车轱辘在冰封的畿道上碾过去,娴妃裹着狐裘向外望,四处一片白茫茫,道旁的树桠皆秃了,露出黑色的残枝,嶙峋如枯石。雪窖冰天之中,却影影绰绰见到一抹红色。马车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个人倒在雪地里,鲜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得通红。
娴妃大惊,立刻叫停了马车,派手下人去察看。
原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满面血污,冻得苍白的面颊微微发青,狼狈的面容之下,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清秀可人。
身边的素秋姑姑查探了一番,向娴妃禀报:“是个姑娘,受了伤,尚有气息。”
“快把她抱上来,送到江大夫的医馆去”娴妃一手抚上车框,面露忧色。她本就是个信佛的善心人,自苏昱患了顽疾之后,便更加积善行德,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功德换他的平安。
彼时的谢绫伤得并不重,只是在雪地里躺得久了,一直高烧不退。娴妃把她接到自己府中照料,一连五日,等她的烧退了,却发现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娴妃同情她小小年纪遭遇可怜,如今又成了哑巴,便给了她些银子作盘缠,让她去寻亲人。
谢绫却未收那些银子,寻来笔墨纸砚写给她:“你家里有病人。我会医术。”因写得急,语不成句。
她那时遭逢大变,已与师父失散,又被一群不知来历的人追杀,自知自己一个人出去寻亲只怕是凶多吉少,倒不如留在此处,报娴妃的恩情。
娴妃的神情却颇平静,她已寄托过太多的希望,也承受过太多次的失望,自然不相信这个小姑娘能医得好秋水毒,淡然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犬子沉疴已久,只怕辜负了你的善心。”
谢绫皱起眉摇了摇头,坚持地写:“没关系,我可以治好他。”
娴妃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一线希望,让她尝试。
苏昱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奔走,听婢女说这回是娘娘在路上捡回来的哑女,更只是一笑置之。她求医问药已入了魔障,一会儿觉得吃斋念佛有用,一会儿觉得布施积德有用,现在竟连道上捡的,都觉得是仙女下凡了不成?
谢绫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到他床前。她本就受了创,四肢又在雪地里被冻伤,到这时依旧不好行走。民间有迷信,越是看上去鄙陋的越可能是高人。苏昱一向不信这些,因此她这个模样,更加让人觉得她装神弄鬼。
彼此给对方留下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谢绫看他这讳疾忌医的模样,心中并不十分爽快,觉得他死到临头了还要端个架子。她跟随师父行走江湖,哪一个病患听了他们的名号不是趋之若鹜,唯有他,竟还不屑给她诊治。
谢绫懒得碰他,看在娴妃的面子上悬了根红线来把脉,像是刻意炫技似的,偏要与他怄气。
这一手果然让一旁伺候着的婢女们惊叹不已,谢绫在这隐隐约约的赞叹声中却不显得意之色,脸上的神情反而越来越凝重,到后来眉心都蹙在了一块儿。她想过他的病会很棘手,却不想竟是凶名赫赫的秋水毒。
她一向傲气,遇到这种连她都束手无策的毒,更加有些气恼,双手扶上轱辘,自己操控着轮椅出门去了。
苏昱看着这清清淡淡的一个傲然背影,竟有些错愕。她便这样来去自如,一声不交代就走了?婢女也十分惊奇,但听人传说那小姑娘是个高人,便向他解释道:“这大夫是个哑巴,不能说话,这会儿该是去拿纸笔了。”
但谢绫确确实实没有回来,而是直接去向娴妃道歉,纸上一行字满含愧意:“秋水毒。我治不好,只能帮他压制。”
没想到娴妃听到说可以压制,亦是惊喜:“能到什么地步?”
谢绫低头谨慎地写:“至少不会再卧床不起,时日一长,只要坚持服药,就能和常人无异。”
娴妃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手串,眼中有了光彩:“真的能和常人无异?”
谢绫一笔一划地写下:“千真万确。”
娴妃捧着佛珠念着我佛保佑,真当谢绫是佛祖念在她一片冰心赐下来的,吃好穿好地招待着,几乎要把她供在府中。
那之后她便成了家医。她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世背景,也未说过自己姓甚名谁,全府上下只知道她是个哑女,便私下里称她为“哑大夫”。
苏昱在她的调养下果真好转了不少,不出一月便能行动自如。娴妃念着菩萨显灵,领着贴身婢女一同回城郊的寒山寺去还愿,还想要带上他。他却全然不信,寻了个借口推脱了。
只是还愿之举倒是提醒了他,与其谢虚无缥缈的观世音,不如去谢府上供着的那尊活佛。他如今对她的印象改观了不少,甚至有些不真实感,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这等机缘巧合的事。也许她真是上天派来的。
只是那活佛是个小姑娘,过了除夕也不过只有十四岁,又无依无凭。他想表谢意,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谢她,只好问贴身的婢女:“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那婢女也不过十四五岁,与谢绫年纪相仿,红着脸道:“凡是女子大多爱美。过两日便是除夕,奴婢幼时每到除夕,家中都会置办一件新衣裳的。”
苏昱见过她几面,她都是素面朝天,府中每月给了她不少月银,她却从不去买绫罗绸缎,总是素服加身,看上去清素得很,不见得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她这个年纪尚未及笄,自然也用不上发簪之类妆点,送首饰也不成。
他竟生来头一回因这种事而犯难,忽觉好笑。
存了这个念头,他散步时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走到了她所在的院落。
里头清静得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小鸽子在地上啄米。白羽红喙,通体洁白如雪,珊珊可爱。
他俯□子去碰那只鸽子,它似是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并不抗拒它,小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很是乖顺。这样不怕人的鸽子,该是被人好生养着的。他想它的主人也许便是那个哑女,便有些出神。
正想着,主人却真出现在了面前。
谢绫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清和的脸上隐有怒色,蹙眉盯着他。
他把她的鸽子捧在手心递给她:“可是你养的信鸽?”他与她见过许多次面,但碍于她交流不畅,彼此又有初见时互不信任的芥蒂在,一直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即便互相认得,熟络得不能再熟络,可这却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谢绫却像是护犊子似的从他手上接过小鸽子,抱在怀里转身走了,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又是如此。
苏昱真以为自己哪里招她的嫌,头一回见面时她便冷冷离去,如今又当着他的面甩头走人。再如何,她也是客人,他才是主人。他居然连她养的鸽子都不能碰一下?
他饱读圣贤书,知道感恩,所以才想来谢她。却没有想到她这个恩人脾气古怪,根本不想领他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名字叫做《皇桑从小就被绫妹嫌弃》
第二更有点卡,估计很晚才能写完了。作者菌考虑了一下,还是把第一章先放上来了,让大家等了这么久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