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简注视它的脸,略宽的下巴,厚厚的嘴唇,很年轻,只是双眼,看起来不太对,似乎少了些什么。
太阳渐渐西落,工匠的手终于挪到它的双眼,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夷简讲解,他忽然开口:“人的元神,都寄存在一双眼里,他死的时候,是第一次上战场,眼神里不知道畏惧……”
夷简震惊:“他,是真有的吗?”
工匠点头:“每一个兵俑,都是在战场上死去的元神。”夷简再看它,中年工匠的雕刻刀下,深深几笔,它微扬的眼角竟透出一种茫然无措的勇敢,也许他是料不到自己会死的。大概是完工了,雕完眼神,工匠又转身到它的身后,在它的肩胛处刻上印章“宫臧”,完了他渐渐后退,边退边细致观察这个六尺高的兵俑,待退到草棚里,他忽然侧身躺下,躺在身后的麦秸秆上,闭目。
夷简急忙站起身跑过去,坐在工匠身边的窑工笑说:“他做这个兵陶,用了四十天,今晚总算能好好睡一宿。”
夷简问:“他是叫宫臧吗?”
“他名臧,宫是大秦烧造砖瓦官署的代。”
“那臧师傅,他今晚就睡在草棚里?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睡觉是什么人也喊不动的了!”窑工指不远处的木屋,“屋子里有棉被。”夷简“哦”的应了声,奔到木屋子里取回两床厚棉被为他盖严。
奴隶村 (2)
快要新年,这本来是一年里最寒的天气,然而杂草丛里,嫩黄的迎春花开了,看不见叶子,一簇一簇的幼嫩花瓣,悄悄发出怪异的清香,那么的不起眼,不引人注目,夷简盯着它们,想起韩非,他一定还等在骊山,她该想办法向他先道个平安。
几个老臣跪在秦宫南大殿,为首的新丞相说:“大王的婚事不能再拖,秦历来尊承袭制,帝位固时册立王后,再立太子,按部就班,井然有序,这是保证大秦长期稳定的根本。”
“六国公主们早已经候在朝邕宫,等大王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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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的大婚,务必要迎回太后,否则背孝弃道,千夫指责,事理不容啊!”
嬴政坐在大殿上,满朝跪拜的臣子,忽然让他觉得孤独,母亲十五岁生他,年纪比现在的夷简还小,他恨过她,也厌恶过,一个女人的不贞洁不仅是她丈夫的耻辱,更是做儿子的耻辱,何况,她甚至想要他的命。
“她,在雍地做什么打发日子?”嬴政问。
“什么也不做,每天起来就坐在祖宫里,或么呆坐一天,或么自言自语,老臣前段时间去看望太后,她误以为老臣是……是吕丞相,还问,政儿这几天怕冷吗?”
一霎那,嬴政的额头酸胀,许久,他才命:“六国公主,除韩国,一律列入后宫,封夫人。”
下面的官员立即面面相觑,公主们一律赐封夫人,这在秦国史上属第一次,地位不符。新丞相提出异议:“大王可以暂不选后,但理应立宫,天子六宫,各有尊卑,后宫安定,奴才们也好伺候。”
嬴政摆手:“寡人不会厚此薄彼,为寡人生嗣的,自有提赏。”
不立后,就没有典,自周室以来,恐怕只有当今的秦王少了这样的喜庆大典,也唯有嬴政,在这样的年纪,权力已经达到令任何人畏惧的地步,身后没有太后干政,朝中不再有大臣敢持重,亲族内没有王爷兄弟叛乱……
(三)
新年前一天,也就是除夕。
这一天中原诸国都擂鼓欢庆,爆竹香火,祈福拜佛,官与民同乐。韩王桓虔诚的跪在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词,祭师们在跳神,以驱逐一年的邪气,辞旧迎新,一段乐声止,祭师停住舞动,放下手中的冥器告歇,殿里恢复安静。
就是这阵安静让突如其来的杂乱脚步声显得尤其突兀,脚步声响自殿外,很急,且愈来愈近,正向祭祀场而来,听在韩王的心里像一柄快速转动的钉锤。来人是驻秦的御史,他匆匆进殿,直奔韩王面前。
韩王仍旧跪在祖宗牌位前,面色却露愠怒,大声道:“什么事?”
御史急报:“不好了,王主,秦王下了密令,要灭韩!”
奴隶村 (3)
浑身的血,顿时逆流,瞬间喷涌向头脑,韩王桓一下子站起身,“你说什么?”四字出口,人也紧跟着蓦然倒向身后,御史未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韩王的头颅着地,重重的砸在青石地面上……
人的性命,有时候脆弱的可怕,太子姬安和太子妃到时,宫医摇头,宣:“请太子殿下节哀,王陛下已经归天。”
一句“灭韩”,要了韩王的命,姬安手摸父亲的脸,极短时间,他的脸已经呈酱褐色,血经脉在头颅内爆破,姬安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他到底是懦弱的,父亲猝死,他无可奈何,问御史:“灭韩,他要用什么样的借口?”
御史惶恐,回答:“为公子韩非,秦王赏识韩非,要留韩非在秦国为官,韩非拒绝,回韩。”
太子妃夷缨道:“公子韩非不就在秦国吗?”
御史:“前些日子,秦王下逐客令,公子韩非回韩,可是半途,秦王又废逐客令,听同行的客卿说,韩公子韩非日前恐怕还在秦骊山。”
姬安在父亲榻前坐下,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跟父王单独说说话。”
……
留韩非在秦国做官,这不过是个借口,灭韩,也不过是初次试探,这是李斯放出的“密令”,也可以说是谣言,不能说秦王不知道,不仅知道,且默许。
同一天,夷简跟窑工们一起运陶俑,雕捏成形的兵俑小心翼翼的放在板车上,向窑洞里拉,几个才一批窑,很费时日,臧师傅说,她可以观察奴隶村外经往的士卒,反正总有一天他们都得死。
夷简真观察了,看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的体型,通常长相粗壮的人来自秦土西面,略瘦长的来自南方,人的眼睛,有些看人坦荡,有些算计,有些炯炯有神,有些捉摸不到视线,这或许真像臧师傅说的,寄住着人的元神。
就在来来回回注意看村口的时候,一人,怀抱一古旧的筑,经过……高壮的身体穿着褐色的深衣,完全不同于上一次遇见时的华贵,偶然这种地方,再看见他,夷简竟一点也不觉得惊诧了,每一次都是这么突然,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像谜。
应该说,他的确是经过,夷简放下手里的板车,飞快的追出村口,在他身后叫,“燕!”他应声回头,眉头上挑,“我一听这声音就不对,怎么又是你?”
“你到这里做什么?”夷简反问,眼神看他的深衣,“你抱着你的古筑,又落魄了吗?”
“被你看出来了!”他点头,怀里的破筑一头摁在地上,“我又沦落到无家可归,怎样,要听我击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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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简忍不住轻笑,好长的时间,她的胸口都像被压了块石头。
奴隶村 (4)
“不听了!”夷简从袖口里掏出最后一点金片,到他面前,“你拿着吧,我也用不到了,不过你能帮我个忙吗?”
“说说看!”燕并不急着接过这点金片,夷简直接塞进他手里,说,“就当酬劳了,骊宫山底,出秦的官道上,你替我向韩非报个平安,叫他安心回韩。”
燕的眼中有异样闪过,随即收起金片算是应允,“夷简,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问,夷简指身后的奴隶村,“我杀了人,发配到这里做工匠。”
燕愣了许久,惊叹:“多日不见,刮目相看。”
夷简无言,燕上前一步,忽然说:“要不要我带你走?”夷简脱口问,“走到哪?”
“七国里流浪!”
“还不如在秦国做工匠!”夷简叹气。
奴隶村(5)
(四)
太子燕丹本就为公子韩非而来,出秦官道上见到韩非,太子丹说话无需拐弯抹角,目前七国的形势严峻,秦强,唯一能抗衡的是赵,然而上党郡之战,赵国损失巨大,齐国不弱,齐国却远在东方,楚国疆土辽阔,军备却比不上邻秦,对抗强秦,仍旧要六国一心,再次联合,他旨在说服韩非留秦。
韩非坐在马车里,立即让下人掉转方向。
燕丹折回奴隶村,天已经黑透,村口几里外有侍卫关卡,防止窑工和奴隶逃跑,普通老百姓允许通行,村里户户点起油灯,夷简和臧师傅就住离村口不远的木屋,两间低矮的房子,木门隔开了的,基本工匠们都住附近,奴隶役夫们住深处,处境凄苦。
燕丹问窑工,打听到夷简的住室。
冬天,又是新年,所有人都可以早早睡下,夷简躺在铺板上,听外面呼呼的北风,睡不着觉,以往这种时候,她是该穿了新衣裳和姐姐们一起,到新郑的街上看夜市,吃年夜饭,二姐若高兴的话,会奏古琴,她们三个和着唱:“山有扶苏……”一年四季也就除夕晚上,二姐跟大家看起来不那么生疏。
听老人说过,黑夜里,如果心诚,活在世上的人能见到阴间的魂灵,夷简坐起身,一口气吹熄灭铺头的油灯,站在木墙角落里,轻声唤:“二姐,你有魂的话,就来看看我,我想你,我真的,想再看你……”
木门忽然响,“叩叩”两声,夷简浑身一震,倏地跑到门后,开门,漆黑的冬天,一股寒气直窜进屋内,立在门口的,一道黑色阴影……也许,是除夕夜里思亲成狂,也许,她不过故意让神智混乱,给自己一刻安慰,夷简伸出双臂,紧紧的,紧紧的抱住黑影。
燕丹怔,带着她的身体慢慢踱进屋,关门。
从她十二岁起,他照顾她三年,三年,几乎每晚她喜欢他捏拿按摩她的腿直到睡着,夏天,她一定要他扇风,受冻风寒,他为她拔过火罐。
“夷简,是我!”他开口。
从温热的怀里抬起头,夷简清醒,情绪趋平静,只是眼睛好像疼,刚才吹进风的。映着窗口射进的一点亮光,燕丹到铺板头,点起煤油灯,灯燃的刹那,夷简看见他坚削的脸颊,带着冷天的凉意。
盯着他,沉默半晌,夷简才问:“你替我报过平安了?”
他点头,夷简回铺板上坐下,又问:“你,真名叫什么?”
“燕丹!”他答。
平静过后,精神觉得疲,夷简头靠在墙上,眼皮越来越重,燕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男女成年,要婚嫁,夷简,你父亲给你许过亲吗?”夷简摇头。
“想过我吗?我们同床共枕过……”
夷简再次摇头,那都不应该叫做同床共枕,她当他是伺候她的女人。
燕丹眼角瞥过她左耳的血玉钉,当初他从咸阳宫里逃到韩边塞穰地,一路装扮成筑技女人,无意间看见这只玉钉,从小和嬴政一起在赵做人质,这只血玉石是那么的面熟,他疑惑,也因此决定跟她,趁机避过秦军的追捕,三年,他发现原来她跟他没有任何关联,血玉石不过相像而已,天下间珍宝原本尽相似吧,在韩郑府一藏就是三年,然而回燕,做父王的却不敢收留。
“以后,不妨想想……不妨,想想!”这一句,他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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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简睡着,燕丹坐到半夜,离开。
奴隶村(6)
(五)
清早天麻麻亮时,夷简起床,去河边给师傅打水洗脸,山脚下的早晨,冷风飕飕的吹在皮肤上,针扎一样,夷简拎桶的手冻的通红,指关节处生了个冻疮点,暗红色的,拎了水从河边回到草棚,还要煮沸。臧师傅从木屋里出来,丢给她一个小袋,夷简打开,是一只陶斧和两柄凿刀。
“这是,给我的?”夷简惊讶的问。
“制陶,手要摸,今天开始你就给我打下手。”臧师傅话不多,说完绕到草棚外漱口洗脸。一群役夫从村口外簇拥着进来,为首的几个人怀里揣着铜盘,进村后,他们一边敲盘一边大声叫起来,“大家都听着,今天过年第一天,又逢咱们大王喜事,大王娶五国公主,所有人今天不用干活,中午分肉……”
他们再叫了什么,夷简一句也没听见,整个脑袋忽然都嗡嗡的,震荡着刺耳的铜盘敲打声,拿起陶斧和凿刀,夷简到几十丈远的陶泥地,和土,加水,使劲搅动,这是粉砂粘土混合夹杂的陶土,颜色呈灰白色,是制作兵俑的根本。
不知道是谁,到她身边说:“你没听见吗,今天不用干活。”
“今天不干,明天有人替你干吗!”臧师傅过来,蹲下身,捻起几粒陶土放在掌心细看,“再加水!”他道,夷简照做,苍白的混合物在她的铁锹下,盲目的翻滚,“动作利索些,下力气,陶土要有粘性。”
……
嬴政站在后花园里,抬头望王宫屋檐上的群鸽,赵高来报:“公子韩非请求见大王。”嬴政撒一把小米向半空,群鸽看见,立即蜂拥飞落,低头啄米,片刻,米尽,鸽作鸟散,飞扑回屋檐,悠闲散步,“让他进宫。”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