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宫……”意识反应过来,夷简倏地往小宫门外跑,若忙在后面叫,“没有大王的准许,你不能出宫。”夷简不理,沿着长巷拼命的往后宫入口去,一路有宫人看见也仅诧异,不清楚事情始末没人会阻拦,对后宫夷简已经熟悉,她奋力奔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到雍地,跑到中门,终于有侍卫把她拦下。
“尉缭呢?缭都尉,我找缭都尉。”夷简焦急。
片刻,尉缭至,夷简不等他开口便径自说:“尉缭,我要去雍地见政,秦王,我必须现在就走,你替我备马,替我备马,行吗?”看天色,接近午后未时。
尉缭注视她,少顷点头,叫部下备马,夷简感激。
又是漫漫官道,马背上夷简想哭,想起陵墓谷底的深吻,他极尽温柔,长安君薨,他叫她好好的活,可是才几天而已,他下令别人殉葬,都是真实存在的生命,他难道无谓吗。茫然策马,马蹄无意踢翻集市滩头农菜,背后商贩大骂,夷简不觉,冷风钻进她的头发也不觉得冷,血液似乎奔腾。
天黑透,高空昏沉,月亮隐没到云层后,马儿不禁降慢了速度,驰程过半,经过那口石块砌成的水井,好像依稀还能看见他一身暗纹黑衣,远远的向她缓步走来,她送他的那几粒绿色种子,还散发出独特的荷叶异香,“你就送我如此廉价的嫁妆!”这句话犹如在耳,他的声音,味道,早已经融进她的心里。
殉葬(7)
一夜,她神情恍惚,很想就干脆这么倒下来大睡,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她停,时辰不会停,它从来不为任何人停,在寂无声息中慢慢流走,悄悄的偷走人世间的岁月,光阴,在人的脸上刻下印痕,风霜,等年迈,乍一回头,已然老矣。
天,终渐亮……
清晨——
长安君的灵柩被抬往东陵,千人送葬队伍慢行,白色的冥钱在半空中一路飘洒,抬棺的扛夫身穿孝服,所有人面色凝重,秦王和室宗赢氏子孙的车轿位灵柩后连绵。
队仗中间,夷玉一身大红色的绸嫁衣,宽紧的丝带高束起腰腹,显得妖娆美艳,厚重的黄金头饰寓明她高贵的身份,手腕一双金色手镯,这是长安君殿下的信礼,被红绸围绕,夷玉着淡妆,坐在素纱垂落的马车里,被风吹起的容颜无不让路人惊叹。
浩荡的人群最末,是百名山中修道的方士,他们身穿道服,手执法器,一路口里始终念念有词,吹奏敲击手里的器物,诵文,为死者送魂……
晌午到东陵,棺椁抬进西室,亲人告别,方士在棺头覆上黄金太阳,月亮,北斗图案,在内室整齐堆放华贵葬品,时辰到,嬴政宣:“入室,安土!”
长安君母妃伤情,紧抱着儿子的棺椁不放,哭不出声音,泪流满面,有女眷们看得心酸,跟着一同落泪,然而时辰耽搁不得,侍卫将她拉开,搀扶到一边,棺椁静静入室,长安君从此永隔。
嬴政蹲下身,掬一把泥土轻轻放在棺盖顶,起身,神情淡漠,向身后侍卫们摆手,尔后缓步走出长陵,冬天的太阳从头顶射过来,阳光止步于陵墓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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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玉和衣躺进为她准备的紫檀木棺,一个活人,就这样被残忍的入殓,她的脸色惨白,没有人为她悲伤,这是她的荣耀,到地下永世的陪伴长安君,棺木盖严一霎,她的世界彻底黑暗,没有一点光线,瞬间对死灵的恐惧,人性的本能让她下意识手抓棺顶,抓出划痕,厚重的紫檀木发出燥心般的刺声,紧接而来的是喘息,黑暗里呼吸一点一滴被抽空,喉咙口的气出不来,闷在胸口,腿无力的抖动,扭曲。
只期盼,下一世的人生,女人不再作为一个男人的附庸,天底下不再有惨绝人寰的殉葬,闭气前,她多想再看一眼韩非,不知道下一世,她是否还能记得他的脸……黑暗里,她的眼角终流出泪来,就这么结束了吧!
土,一块一块的铲落在棺盖上。
殉葬(8)
(五)
夷简策马匆忙的停在长安君府前,大声问门前侍卫:“大王呢?大王在什么地方?还有长安君夫人在府里吗?”
侍卫认识她,回答:“大王和室宗们早就去东陵,长安君夫人也在东陵,该入殓了吧……”
夷简心里一凛,挥鞭就跌跌撞撞的向东陵奔驰,脑子一片空白,腿却不由自主的抖动,一时间浑身好像不听使唤,提不出力气,沿着一路的冥纸,夷简的马蹄片步不止,抓着缰绳的手指通红,勒出血痕……
一个时辰,太阳移到头顶,正午时分,东陵尽头,夷简终于看见丧衣列仗的人群,并不下马,就这么直指的冲了过去,马速太快,完全犯上的横冲直撞,王宫侍卫骤然戒备,提剑包围,马儿受惊,仰天嘶鸣,夷简手未抓紧,重重一声从马背上滚落。
从地上爬起身,夷简叫:“我找大王,我要找大王……”
周围有侍卫认出她,知道她是王宫里的贵族人质,匠人郑国的儿子,将她团团围聚在中间,有侍卫去上报。夷简焦躁,拉住一个侍卫的手臂急问:“长安君夫人在哪里?”
侍卫遥手指墓室:“听见哭声了吗,都是陪葬的下人,正在封土。”
夷简的眼泪顿时泛滥,想到二姐竟然在里面,她的心就抑制不住的闷,就像有无数个细小脓蛆在体内啃她的心脏,毛孔一根根张开。嬴政至,习惯的皱起眉,道:“夷简!”
听到他的声音,夷简猛的抬头,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说:“政,你放了我二姐,求你放了我二姐,放了长安君夫人……”
嬴政浅灰色的眼里微起波澜,许久,他沉声:“已经,安土!”
“你……”夷简怔住,远方哭喊声刺耳,东陵石门尚未封土,目光触及他身后侍卫的长剑,想也不想,她是孤注一掷了,趁所有人不备,瞬即上前,伸手抓住侍卫手里的长剑,手背碰到剑锋,倏地血溅,侍卫一愣,不敢伤害她,下意识松手,夷简握起,毫不迟疑的架上嬴政的后颈,所有人震惊。
“你想杀我吗?”嬴政表情不变,眼眸却有异样一闪而逝。
“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要你快,快把长安君夫人放出来,她是我二姐。”夷简吼。
“大胆!”一道高喝,是王叔子成,“你不想活了吗,殉葬是对长安君夫人的恩典,大秦会立碑歌德,让后人祭拜。”
“既然是恩典,你为什么不去!”夷简怒视。
“一个小小的人质,真是胆大包天,来人,把他拿下,一同为长安君陪葬。”王叔下令,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齐齐看向大王。
嬴政眼角瞥见不远处已经架起的弓箭,叹气:“夷简,把剑拿开,否则侍卫们箭出,你必死。”
殉葬(9)
“政,如果二姐就这么死了,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眼眶又湿,无奈丢掉长剑,夷简转身向陵墓入口石门处跑去,四周近千人愣愣的看她,嬴政下令:“都随她去!”令下,所有人惊惑,有人如此在他面前放肆,他竟一点不见震怒。
王叔子成也下意识眯起了眼,举剑威吓大王,这是死罪,可以灭九族的死罪。
夷简跑进石门,穿过长长的墓道,人群聚集的地方,惨不忍睹,巨大的石坑内,百名陪葬下人已经掩埋一半泥土,或头顶或手臂挣扎在土外,奄奄一息没了声音,望向内室,两座刚刚垒砌的棺塚,新土封严,没有一丝可以透气的缝隙……
原来,早已经来不及……
夷简紧紧的捂住下巴,她不敢想象这样一点一滴的咽气是怎样的痛苦,她不敢想象二姐死前最后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扭曲吗,也努力撑开了手臂挣扎吧……瘫软的趴在棺塚上,大恨已经酿成,二姐真的就这么死了,她没见到她死前的凄惨,每次都是这样,就好像她被韩王进贡给大秦,她是那么的想送她一程,跟父亲一路追,一路追,追到半夜起风,可是眼前出了漫天的沙尘,她怎么也不见她的身影……
她都是这么孤孤单单的,永远孤孤单单的,让她追不上……
封陵,夷简被侍卫拉出墓室,恍恍惚惚的到嬴政面前,夷简低语:“今天,我看到了你残酷,你冷漠,二姐死了,我很怕死,很恐惧,但是你杀了她,我不想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要去陪她……”
说着,夷简继续向前。
嬴政在她身后,展臂,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夷简闷哼一声,倒向身后。
“回宫!”他抱起她,沉步走上车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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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出境(1)
第二十五章驱逐出境
(一)
人太累,就想这么睡着,感受到马车在晃动,感受到他就坐在身边,他的身体很温暖,她想靠在他手臂上,就这样靠着。
东郊王陵封土之后,再一次沉寂,逝者已矣,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都安静的尘于厚土之下,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生前的尊贵,不过眨眼。
马车一直驶进蕲年宫,嬴政略动僵直的手臂,夷简惊醒,睁眼,望见他冰灰色的长眼,茫然的对视片刻,她倏地直起身,下车,腿曲的太久,下来时脚步微有不稳,候在一边的宫女上前扶住,说:“郑公子,当心些。”
“以后,她是韩王进献给寡人的……佼女!”
一句,在场所有人惊诧,或者说疑惑,不明所以。夷简扭头,嬴政亦下车轿,越过她的身侧,低语:“有些事,寡人不会承认对错,如果你能忘记……海阔天蓝……”
夷简站在池边,水池里滚热的雾气凝聚,宫女褪去她厚实的衣衫,原本裹在胸前的层层纱绸下,是她女性独有的圆润……胴体眼前,宫女若忍不住轻声感叹:“谁会无端的联想到女人,只以为是年纪很轻的英秀公子。”
一旁的年长宫女悄悄碰她一下,眼神示意她噤声。
夷简盯着水面,二姐最终也许扭曲的表情忽然在她的脑里一闪而过,缓步走下水池,暖暖的水意瞬间包围,低头,淹没进水里,她只想知道,窒息而死,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觉,沉在水底,一股力量紧压在她的头顶,不能呼吸,想要浮出水面,然而二姐的脸仿佛笑于水底,很明媚。
若站在池边,与周围宫女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她久久沉在水里,氤氲缭绕的雾气里,她的手臂似在水里挣扎,挥舞……意识到不对,若赶紧跳下水池,到她身边,用力拽过她的手臂……
出水的刹那,夷简放声大哭,尖刺的哭声穿透空旷长廊。
“大王在等您一起用膳。”若轻轻说。
驱逐出境(2)
半个时辰后,夷简依旧穿着她那身厚重的男衫宽衣到蕲年宫内殿,嬴政席地坐在竹榻上,案台一砚浓墨,夷简到他面前跪拜,嬴政抬眼看她。
夷简屈腰,头抵至竹榻:“我想去骊山。”
嬴政不语,视线落在她的额头,夷简再拜:“从今天起,我想专心做一个匠人,求大王赐我去骊山替大王修建王陵,我一定倾我所能,为大王尽忠。”
“啪——”
砚台应声而落,黑色的墨汁滚洒一地。
站在石柱旁的赵高急忙小心翼翼的跑过来,蹲在地上用袖口擦拭地上的墨水,嬴政压抑住怒火:“出去!”赵高又低头匆忙退出内殿,地板上一片污渍狼籍。
嬴政站起身,走到偏室膳桌前,一道道揭开精致的金瓷玉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膳食瞬即香气四溢,嬴政转脸向夷简,嘴角勾出笑意,说:“夷简,过来用膳,这些菜膳也只有在大秦的冬至节才能吃到。”
夷简跪在地上,摇头:“我吃不下。”
“吃一点,我喂你。”嬴政拿勺子盛半碗甜羹,到夷简面前,夷简瞪着他手中的小勺,眼泪又含在眼眶里,仍旧摇头,说:“如果我若无其事的吃了,那我即使是死,也不敢再正视二姐和家人的眼睛。”
嬴政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他点头,站起身:“夷简,你先下去吧。”
夷简离开,嬴政缓缓走回偏室,脚无意碰到膳桌,心中的怒火瞬间点燃,本性的暴躁让他一把掀翻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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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缭!”他喝,缭都尉立即从外面飞快而入,“那些老臣们都滚到哪了,为什么没有一个进宫参奏?”
“大王,”尉缭回答,“这两天老臣们都去拜访吕丞相。”
“呵……”嬴政冷笑,“他倒不甘冷落。”
“丞相爵位仍在,到河南后广交政客,各国使者也是络绎不绝。”
“替寡人带话给吕不韦,君何功于秦,秦封河南十万户食邑?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与其家属徙蜀。”
……
驱逐出境(3)
(二)
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