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医生……”
“唔?”他们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心跳加速,大汗淋漓,手汗湿透了书页。泰雅清丽柔和的形象一点一点崩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已经30岁,做过牢,可能还做过人妖表演。为什么上帝要这样亵渎他?
“医生,”那个叫JACKY的理发师追问,“人妖手术到底是怎么做的?”
“盐水快吊完了,”我指指躺着的那个人的补液瓶,“去叫护士换。”扔下书快步走出诊疗室。背后JACKY还在问“到哪里去找护士”,我理也不理他。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一直走到大门口,冷风吹在我脸上象刀割一样。夜空中飘来宾馆DISCO舞厅的音乐。因为远,听不出旋律,只能听到节奏,象呼哧呼哧的喘息。我眼前仿佛出现泰雅润泽的双眼,那么纯净,那么忧伤,他看上去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怎么会坐牢?为什么坐牢?
一辆救护车开进大门,正好停在我面前。随车医生跳下车,看了一眼我的胸卡,说:“真巧,来了2个喝醉了打架的,抬给你?还是脑外科?”
我问:“什么伤?人清醒吗?”“都闹够了,睡了。”助手和司机已经把两副担架拖下车。我初步检查了一下,一个是鼻骨骨折,头皮裂伤,看上去意识不清,可能有颅内伤。另外一个是手臂骨折,还在闭着眼睛哼哼。“那个头打破的给脑外科,这个给我,抬进来吧。”
我冲进诊疗室,对床上的6个人大声说:“全部都起来!重病人来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他们看上去很惊愕,随即乱成一团。我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一点。
我一下班早饭也没吃就蹬着车往泰雅家里赶。因为是休息日,一早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这大大加快了我的速度。我到他家门前不到7:40。我一口气登上5楼,急急地敲了几下门。蓦地,我的手僵在半当中。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打算把他叫起来干什么?问他:“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在哪里做过牢?”或者“你做美容师助理以前在哪里做人妖表演?”甚至干脆脱光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我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即使他会告诉我,这对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知道他是杀过人抢过钱还是贩过毒,我心里就会平静一点吗?
我无力地垂下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天!如果他来开门,我该说什么?他会穿好衣服才开门?或是穿睡衣?他的抽屉很空,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纺织品,睡衣这种奢侈品会出现在这个清寒的房间里吗?还是穿内衣?我闭上眼睛,想象他光滑细嫩的裸露肌肤。见鬼!我至少可以肯定他的声音、喉结、肩膀都是正常男性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长得那么美丽?
“是你?”背后传来泰雅的声音。我看到他提着几个杂色塑料袋站在楼梯拐角。“你…”我张口结舌。他上楼来开了门,招呼我说:“进来吧。我买了早点。”我愣愣地跟他进了门。他把2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包子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厨房。“没想到你是我今年第一个客人,”他说,“我做些吃的,你等会儿。”他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回到厅里在冰箱里拿了些什么又回厨房。一会儿他端了2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来,“一人一半。”
他先咬了一口包子。我几乎没有胃口,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值班没有睡,主要是积在心里的话太多。他发现我不动筷子,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吃高胆固醇食物?还是太累吃不下?”“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值班?”“否则今天这日子谁会早起?”我想他昨夜可能送同事到医院,所以看到我值班。那他为什么不来和我打个招呼?想到这里我有点恼火:“你自己不也早起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我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他来医院一定要和我打招呼?他的同事JACKY不是说他早就走了吗?也许他早回来就早睡觉了呢?想到这里我又不好意思起来,变软了口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他好象有点吃惊:“为什么说这话?你还在研究我的病?”我说不是的,把他同事的事情告诉他。当然隐去了他们对他的评论。
“那东西闻上去就不对,”他说,“他们不当一回事。”他低头继续吃。看到我用筷子拨拉着面条,又说:“放心,这是刚做的,肯定干净。”
“你…很会过日子啊。”我好不容易挤出这样一句。
“一个人过嘛,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家里人呢?”
“父母都过世了。”
“你…怎么还没结婚?”
“什么叫‘还’没结婚?”他笑了。他的笑容多么明净,我的鼻子发酸,他工作的时候笑容很少,但我们在一起时他好象要放松一些,高兴一些。能够让他高兴我也会快乐。为什么我会相信他同事闲聊的话?这种闲极无聊时说的插科打诨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我为什么怀疑他?就算他真的做过牢,改过自新后为什么还要被人翻老账?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泰雅说,“我30岁了,一个人过惯了,也挺好。”
“你真的30岁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叫‘真的’30岁了?”他说,“你今天怪话可真多。你到底听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下瞒不过去,只好说:“昨天听见你的同事闲聊,说起你了。”他居然没有再问同事说了他什么,低头吃饭。我实在忍不住,先发问:“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又不是弄堂里的阿姨,传什么闲话。”我语塞,隔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问:“你不在乎被人叫人妖?”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犀利如剑,使我寒战:“你看我象吗?”我急忙说:“不象,一点也不象。”他冷笑了一下:“你见过人妖吗?”“什么?”我心道不好,肯定又说错话了。他说:“人妖啊,你这个做医生的不会不知道泰国的人妖吧?”“我…在…”我想说我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没有一个杂志的名字能够从我的喉咙里吐出来。“NATIONAL
GEOGRAPHIC,那上面就有过,”泰雅说,“你不是喜欢看那个吗?”我就象找到救星了一样连连点头:“对,就是,就是。”泰雅丢下筷子,拿条毛巾擦擦嘴:“那上面的人妖穿什么?好象是粉红裙子吧?嗯?”他大步走进房间,打开衣橱。我叫道:“泰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顾把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拽出来扔在床上:“这个?这个是男人的衣服,不能扮人妖。这个?这个也不够嗲。”
“泰雅!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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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这是我家!你不是没见过人妖吗?不想看吗?哈,瞧这个!”,他取出一条浅蓝色兰花图案的大浴巾,抖开,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勉强合适吧。”他一把扯掉扎着辫子的橡皮筋,开始脱毛衣。
“泰雅!泰雅!”我绝望地叫道。
他很快脱下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又把里面黑色的圆领毛衣和长袖T恤甩在床上,在他开始脱背心以前我死死地抱住了他。“泰雅!你这是干什么!”我哀求道,“求你,求求你别这样!何苦作贱自己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把头靠在他肩上,流下了眼泪。
很多年以来这个缺点都没能改掉。我就是容易哭鼻子。无论是和别人争论问题,看书或电影,还是听音乐,只要触动了感情,就会掉眼泪。为此在上大学时没少被笑话过。毕业聚餐时我喝醉了,更是哭得一塌糊涂,被拍下了一堆照片作为“珍贵文物”。我酒醒以后记不得自己都干过些什么了。那些照片当然也没有脸去看。
看到泰雅这样伤害自己,就象看到电影“莫扎特传”中患病的莫扎特不好好休息反而出去喝酒,或“悲惨世界”中芳汀已经剪了头发拔了门牙还穿着污秽的舞裙在冰天雪地的军营前卖笑。没有什么比美好的东西的毁灭更让人悲伤的了。
“傻瓜,哭什么?”泰雅淡淡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呐!”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编排你而已,何必动气啊。他们要说就让他们去说吧,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我相信你。哪怕全世界都说你坏话,我都会相信你。”
他沉默了。这时,我感到屋子渐渐亮了。冬日的阳光虽然惨淡,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还是爬上了窗台。
“快穿上衣服吧,会着凉的。”我说。
“傻瓜,你这样让我怎么穿衣服?”
“对…对不起。”我红了脸,松开手。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但最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去厕所洗把脸吧,里面有洗面奶和面霜。”
“哦。”我答道。在我跨进厕所前,他在我背后说:“蓝毛巾洗脸,别拿错了。”
我洗了脸,漱了口,打开了泰雅放在盥洗架上的几个盒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肯定某个盒子是剃须膏,另外几个可能都是面霜,不是淡香就是几乎没有香气的。泰雅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肯定不是这些化妆品中任何一种的香气,甚至完全不象化妆品的气味,也不是花香。那种气息只有他身上才有,也许是他自己孕育的吧。我不知道应该用这些面霜里的哪一种。这个大概只有他才搞得清楚。所以干脆什么也没有用。
我出来时他已经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热面条:“看,你刚才不吃,都凉了。这回只能吃烂糊面了。”“谢谢。”我小声说,接过面条坐在桌边,拿了包子吃起来。他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好以后,他坐在床沿上,幽幽地说:“你真年轻啊。”
“什么?”我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即使他真的已经30岁,只不过比我大5岁而已。
“我象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接着说,“绝对不会说这种话。我听过太多真实的美丽的谎话。”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总得相信什么才能活下去。”我说,“并不是每一句好听的话都是假话。”
他慢慢地梳着头发,把头发都抓在左手里,然后右手很快地绕了一下,就梳好了辫子。他走进小厅坐在我面前,问我:“那么,你相信什么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相信爱和理性。”
“为什么相信这个呢?”
“爱给人动力,理性给人方法。”
“呵,真有哲理。”他说,“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天下太平?”
“那当然啊!”我说,话一出口,再次感觉到自己很傻很孩子气。
“我碰到过一个人,”泰雅说,“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定的东西决不会改变。”
“他是谁?”
“一个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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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收紧了,他会告诉我全部真相吗?泰雅神情自若地说:“那时候我一时找不到工作,为了生活帮邻居做生意。他有个小制作室,把外语片子翻译成汉语,打上字幕,再卖给别人做成批量卖掉。他自己翻译法语片,让我翻译日本片。”
我说:“那和法官有什么关系?”但我心里已经猜到了。
“那些都是盗版片,当然会和法官有关系。开始一直很小心,只和一个比较可靠的批发商单线联系,也没出什么乱子。克林顿访问前,因为美国人对中国市场盗版唱片和VCD深恶痛绝,为了给他们一个我国政府打击得力的样子,连续搞了好几次‘严打’、‘突击’活动,已经把几个大批发商给抓了。多数片子是广东、福建一带的生产线上做出来的,那里的警察立了大功。而本地警察因为抓不到制作人觉得没有面子,所以穷追不舍。最后打听到一些小语种的片子是在本地制作,到那边去成批生产的,就盯住这个方向追查。”
“懂法语日语的人多了,他们怎么查?”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方法。比如可以让社区民警查所有没有工作但手头宽裕而且懂点法语日语的人。最后他们用了一个省力得多的办法,他们想法让那个和我们有关的批发商招供了。他和我邻居还是亲戚呢。”
“哦?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进去’了。我们提前销毁了所有原始资料,所以他们除了其他罪犯揭发的证词以外也没有什么证据。但检察官同志相信我们就是罪犯,为了‘从严、从快’打击犯罪,让民警可以用任何方法得到他们想要的供词。”
“什么叫‘任何方法’?”
“打,踢,用皮带,警棍,穿着皮靴踩光脚的脚趾。非常聪明,专拣外表看不出的地方下手。据说如果做得比较老练应该足够让人招供,又不至于伤人性命。但这批警察显然太嫩。我们被拘留2天后我的邻居就送了命。”
“老天!”
“后来听说法医出了报告,说他死于急性心肌炎。他身体好得很,只是嘴比较硬,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卖了他,以为自己咬咬牙可以挺过去。”
“那你呢?”
“我比他看得透。他们才动手我就招了,不管怎样这不是死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