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宝儿却抢先答腔:「这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以戏法的名义,不管主人使用多么厉害的奇术,都不会引起官差注意的。」
朱鸾一脸黑线:「我知道,这就是『戏法』和『奇术』的区别,但是……这也太丢人了吧!」
「你根本不是人,有什么『人』可丢的——接着!」
雁太邵冲他一声喊,朱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雁太邵朝他手中扔了一根细细长长好像竹筒的东西,朱鸾接过手刚想看看是什么,那根竹筒却在自己手掌间霍然变大,越来越粗、越来越长,一直向天空伸去。
朱鸾不得不慌乱地跑出凉棚,在外面找一片空旷的地方竖起竹竿。
「好样的!不愧是平衡感一流的鸟!」
雁太邵传来一声一点也不让他感到愉快的称赞,朱鸾回头正要骂他,却见桃宝儿朝自己冲过来,一跃便跳上了那根竹竿,这小红桃的灵巧真是不是盖的,在高高的竹竿上竟然如履平地,几下子就跳到竿顶。
而且他虽然看起来是个英挺少年,而体形却仍旧轻巧得像颗桃子,他在竿顶站立,朱鸾丝毫感觉不到压力。
围观人群叫好声不断。
只是现在的朱鸾比高高在上的桃宝儿还要更引人注目,他一身艳丽羽衣,背后还有翅膀,脸上还戴着表情诡异的面具,聚集来的人群越来越多,看到他都又惊又奇。也幸好雁太邵为朱鸾的出现找了个「表演」的名义,否则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怪物。
朱鸾很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他都忘了人类是多么富有好奇心的生物,而且平生最酷爱看热闹。
「嗳嗳,你看,那个人打扮成鸟的样子,后背还扎着翅膀呢——」
「你错了!那不是鸟,是羽神!」
「呵呵呵,真是活灵活现呢!」
「是呀,我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戏服。」
「就是俗了一点……真是缺乏品味的神仙呀。」
「这个样子……有点眼熟耶……」
「让我想想究竟是谁……」
没有恶意、却让朱鸾感到不舒服的对话传来,他真恨不得把手中的竹竿朝人群挥去,敲敲他们的笨脑袋!拜托,他可是堂堂羽神大人,竟然把他当成街头耍把戏的?还敢对他的穿着打扮指指点点!
朱鸾气得直翻白眼,龇牙咧嘴朝身后的雁太邵望去,后者却春风满面地走上来,对着人群深深一鞠躬,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雁太邵把黑色斗篷往他自己身上一裹,接着甩开,已然换了一身纯白的打扮,清新俊朗,神采飘然——原来这家伙斗篷里的东西不是黑就是白。
朱鸾想扑上去咬他的耳朵,「你究竟要干什么?」
「摆旗以后当然要演戏喽!不然这些围观的人可会对我们扔鸡蛋的——你不希望自己的同类遭到如此摧残吧。」
「你要我干嘛?」
雁太邵拧拧他的下巴,满脸戏谑地说:「你这个模样,当然是要演一下九州天下最最受人敬仰的凤凰皇主啦……」
「演他?」
「呼,没错!九州内行走的旅人,除了略通奇术之士可以表演一下戏法之外,如果是普通人,就可以不需要『法』,只要演戏。可以准备一些小小的故事,编排一些精彩的戏码,只要可以让大家看得下去,就算是成功了。当然,可以几个人一起表演,也可以自编自演。朱鸾你这一身羽衣,如果不演凤凰的话,那就太可惜了吧!有关皇主的故事大家都很感兴趣呢。」
「为什么要对他感兴趣?他不是在天上吗?」
「就是因为他在天上、在遥远的宫殿之中,所以他的生活才会使大家觉得好奇、更想要知道啊!」
「可是我们又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
「什么叫『戏』呢,不就是胡编乱造嘛!反正在场观众之中也没有谁真正认得凤凰——而且,除了凤凰自己以外,你应该是最了解他的吧!」
雁太邵俏皮地对他眨眨眼。
「我……」
朱鸾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其实,他是最最不了解凤凰的。
「没关系,你只要说你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反正大家只是图个新鲜。」
戏开始了。
雁太邵所扮演的天神,一身白衣,他站在广场中央,儒雅地对来看热闹的观众微微躬身,接着指着呆呆站立的朱鸾,莫名其妙地问道:
「凤凰,你有了一个弟弟,你可知他从何而来?」
雁太邵突然问起自己,让朱鸾呆了一呆,不知怎么表演才是最恰当的,只得模仿着凤凰那正经八百的口吻,接道:
「天帝,万物自混沌之中起,我来自混沌,他也来自混沌。」
「不不,凤凰,你们是造物的神迹,他来自于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需要。」
「天帝,我不明白。」
「既然有了你凤凰,我却还要朱鸾出世,正因为你们一正一邪,一冷一热,处在阴阳的两极。」
「阴阳调合本是天地定律,然而我们却不能够融合。」
「为什么?难道你不爱自己的弟弟吗?」
「爱?我不懂什么叫爱……爱是我灵魂上的缺失。」
「那么朱鸾就是你缺失的这一环……」
「不,朱鸾他是个小坏蛋,只会为我惹祸,更因为他有与我一模一样的身体,我时常感觉到……那是罪恶的我。」
「哈哈哈……凤凰,你可知为何你们既为羽神,我却让你们以人形出现。」
「不明白,人的身体脆弱无力,行动又极不方便。」
「人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空隙。」
「空隙?」
「是啊,那大概是一颗心的大小,却是空空如也。」
「难道说人都是没有心的吗?」
「不,本来是有的,但人把心掏了出来。」
「掏出来做什么?他们不怕死吗?」
「……」
「那么掏出来以后,原本的空隙——靠什么去填补?靠什么填补?」
「凤凰,去找弟弟吧……也许他也正在找你哪……」
「不,他在恨着我!即使没有忘记我,他也绝不会回来找我!」
「可他不能够离开你……你是他所缺少,他也是你所需要……」
「我不相信……」
不相信……不相信……说着说着,朱鸾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楚无比,有一种湿润的液体流淌出来,在面具下面,没有人注意到。沿着他几乎麻木的脸,悄悄地滑下,本该水滴似地清凉,却带着一路的滚烫,把他的皮肤烧炙得发疼。
朱鸾悄悄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摸了摸,果然很热。
晚上,雁太邵和朱鸾离开了乐马镇,前者神采飞扬,后面则是闷闷不乐,耷拉着脑袋,活像被人割了脖子。
他们走出小镇的时候,碧焉已经在一座凉亭外等待他们了,朱鸾感到有一条柔软的尾巴卷上自己的手臂,试图安慰他,但他黯然地将其推开。
碧焉显出原形来,它是非常敏感的生物,一眼就可以看出朱鸾现在的情绪低落,它柔软的碰触使朱鸾的心情稍稍平抚一些,但仍然是非常惆怅。
唉……什么时候,竟然连我都有了烦恼哪。
都怪那该死的雁太邵,说什么演戏只需要即兴发挥,随便想说什么都可以,结果他却尽编些刁钻的台词,让他无法从容面对,只觉得在自己扮演凤凰的过程中,蓦然感受到许多未曾发觉的滋味,心尖一阵阵像被揪过似的痛楚。
他被突如其来的悲伤袭击了。
这些痛楚不是应该由凤凰感受的吗?为什么我竟然会感到难过?
面对碧焉疑惑的目光,雁太邵只得一脸无辜道:「这可不是我害的呀!」
朱鸾深深地叹口气,声音中有点抱怨,「干嘛要演那什么鬼戏呀!讨厌!」
「唉,我也是为了我们的生计着想,希望可以快一点到达你的目的地嘛!」
「……」
「你难道不想快点恢复法力?」雁太邵有些挑衅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的样子,是飞不上凤凰殿的哦。」
「谁说我要去那里!」朱鸾忿忿道。
「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九州那么大,我去哪里都行啊!」
雁太邵似笑非笑:「你想跟着我四处游历吗?旅人的生活可是很辛苦的……我也没那么多黄金给你。」
「我自己会去找,不用你操心!」
「啊,这还不错,有油水的话要多分点给我啊!」雁太邵讨好地把脑袋在朱鸾肩膀上蹭蹭,作出一副撒娇的样子,然后一脸坏笑,「我盼望着你挖出一个大大的金矿!」
靠着白天朱鸾忍气吞声、几乎痛哭流涕的表演所换来的钱,他们终于购得了一辆马车。
九州发行的货币全部由凤离城统一铸造,称为「金辉」和「银辉」,轻飘飘的羽毛形状,边缘还有细致到无法伪造的花纹,而且其中混入了特别的金属,虽然轻却非常坚硬,厚厚一叠捧在手中时,非常有感觉。
朱鸾含泪把这些「辉」捧在手里,感觉这些就像从自己身上揪掉的一根根毛那样痛楚,怎么也不舍得交给雁太邵,在手掌间摩挲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雁太邵和桃宝儿分别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才把辉从他手中抢过来。
新购的马车其实是二手货,是某位大都来的客倌,因为在此地购得了昂贵的马匹,最后只得把马车在商会卖掉。雁太邵说九州的商会是由一批跋扈的贵族管理着,他们贪财又刁钻,往往是以原来价格的十分之一收得货物,转手却卖出好几倍的价钱。
不过还好,他们今天收获颇丰,买了辆马车后还有剩余,雁太邵和桃宝儿买了一堆食物,朱鸾也尝了点,但是淡而无味。
雁太邵用自己的红马把马车拖到郊外去,再换成碧焉来拉车,它长长的尾巴连缰绳都不需要,就将马车栓得紧紧的。
雁太邵又附在红马的耳边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红马一声嘶鸣,扬起蹄子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跑去。
朱鸾问:「你让它去哪儿?」
「回闻雁乡啊,这马可是向人家借的,肯定要还的。」
「留着它岂不是更好?」
「它追不上碧焉的脚程,而且我们有碧焉就够了。」
「这……该不会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又会被这块石头害得摔出车外去吧!」
朱鸾对那石马的屁股真是心有余悸。
「不会的,依我所看,我们明晨就可以赶到北留州境内,到时候就可以乘船去南留了。」
「唔?还要乘船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州分为两个州域嘛。北留就在大陆上面,而南留虽然有部分与北留接壤,但实际上却是被一大片海洋分离出去,孤伶伶地立于海上。想去南留的人,都要走水路——就是横渡泷海。」
「就这么被孤立出去,还真可怜。」
「可怜?不会啦,留州的海运很发达,两边的商船、客船从不间断。」
「哦……」今天的朱鸾显得特别多愁善感,对于雁太邵的话也都是爱搭不理的,他抱着腿躲在马车的角落,眼神失焦地望着外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雁太邵本来非常想无视于他突然的伤感,但是朱鸾这个样子坐在身边,他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怎么也不习惯。
「小鸟啊……」雁太邵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可朱鸾已经低落到连翅膀都耷拉着。
「今天玩得不开心吗?」雁太邵轻声问。
「玩?」朱鸾拧起眉头,很不满地道:「今天是在玩吗?」
雁太邵呵呵笑道:「难道不是吗?我和宝儿一向是这样边走边玩的!」
朱鸾瞪他一眼:「我可无法欣赏这种玩法!」
「呵呵……你真是细皮嫩肉,一点苦都受不得啊。」
「我不是怕吃苦!」朱鸾很不服输,「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朱鸾低着头,咕哝着:「我不喜欢扮演凤凰……」
「哦——」雁太邵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你本来就应该知道的!」
「嗯,小鸟,我是可以感觉到你和凤凰之间有什么未化解的心结……当然这是你们神之间的事情,我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是小鸟你已经很幸福了,在人间……几乎是没有兄弟姊妹的,我们生来就很孤独,所以我没有办法想象有兄弟、从小有人陪伴的感觉呢。」
朱鸾愣了愣,「没有兄弟姊妹?」
「对啊,因为没有,所以我也无法想象兄弟之间会有怎样的矛盾。但是一听到你和凤凰两人生来就是亲人,我真的好羡慕。想想看,出生的那一刻,就有人与你那么相似,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相貌,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亲热地称呼他『哥哥』或者『弟弟』……这称呼听起来多美好。」
朱鸾却摆出不屑的样子:「有什么稀奇!你的哥哥也许还把你当成一个累赘呢!」
雁太邵灿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