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夕阳,即使周身都是璀璨的光影,却依然逃不开被无限拉长的阴影。
少年从车的另一侧下来,斜斜抱臂,刚想说话却在视线触及夕阳时微滞,瞬息而逝,随即走到薛寻身边,用手肘轻撞他。
“喂,你不会浪漫到特地带我来看夕阳吧?”
“……”
“被我猜中了?哈,你好纯情啊。”
“……”
“诶,你怎么都不说话?切……真是无趣。”
少年不屑的撇撇嘴,转身要走。
“等等。”男人突然出声,音色低哑。
少年没听见似的继续走,男人猛地回身,一把拽回少年,“我叫你站住。”
“你好烦那……喂,你什么表情啊……”
男人几乎瞬间收回手,缓缓靠回车边,挺拔的身影微微后仰,没再说话,也没再做任何动作。
少年眨了眨眼,一丝复杂表情稍纵即逝,接着无所谓的双手扣实撑在后脑,“算了,看夕阳就看夕阳吧。”
谁也没有留意到彼此间奇异的妥协。
太阳已半沉,苒弱的微光散发着最后的热量,深红近黑,连成一片暮染的温存,两个同样狭长的影子在地面越拉越长,如此和谐。
镜头逐渐远离,远离,两个小小的人影,仿佛重叠,再然后就只剩下那盛大降临的黑暗。
台词和剧情都是陆源临时写的,谁也没有料到效果竟然意外的好。
几乎没有NG,一条到底,甚至连最后一丝余光都利用上。
陆源兴奋的一直回放重看。
薛寻和文衍宇却都没有说话。
十二
薛寻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更加忙碌,相比文衍宇的戏份则越发的少。
捧着剧本坐到一边,不一会,嘴里有些发干,文衍宇那了一次性杯接水正要喝,突然听见身边一个怯弱的声音。
“我可以和你说点话么?”
小姑娘垂着头,似乎是有些羞赧,是林倩云,即使穿着工作套装也无法掩饰她过于稚嫩的面庞。
二十岁都还不到吧。
想着,文衍宇点头。
到了拍摄场地外的走廊,两个人都没说话。
他们之间本来是毫无交集的,可是……文衍宇顿了顿想开口,林倩云已先说了,“那晚,那晚的事,你可以当做不知道吗?”
林倩云扭头到一边,咬着嘴唇,神情很难堪。
尽管那晚文衍宇也同样狼狈,但他到底是个男人。
“没关系,我已经忘记了。”
对方没有答话,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文衍宇便抬腿要走。
身后那个弱质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显然是误会了他的离开。
文衍宇无奈回头,正要解释,却见林倩云目光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通红,像是想要哭了般:“你以为是我愿意吗?”
“我没有一个影帝的哥,也没有一个有权势的父亲,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可我要养家,我还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弟弟,我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文衍宇一向不大会安慰人,眼前的少女也似乎不需要他说什么,只是一味的说着,像是压抑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倾诉的方式。
其实都只是借口而已。
贫穷从来不是堕落的理由。
安静的等林倩云宣泄完,文衍宇才开口,不温不火的声音:“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不用担心。”
“可是你不……”
“我都明白,人各有志,我没有瞧不起你,毕竟那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林倩云还想说,文衍宇狠狠心再次出声打断:“真正看不起你的,其实,是你自己。”
“不,我没有。”
林倩云慌乱的否认,“你胡说,我怎么会……”
文衍宇的神情温和依旧,那种镇定让林倩云越发慌乱,终于,一直伪装强势的少女忍不住蹲下身低声啜泣,像是伤心,又像是发泄。
她忍了太久,没有人可以分担,没有人可以报怨,为了得到付出是等价的,可是她毕竟还才十九岁,凭什么让她承担这种良心的折磨,提心吊胆的活着?
她觉得累,更觉得委屈。
文衍宇进退两难,但挣扎不过一秒,到底还是犹豫着弯腰环住了哭泣的少女,右手轻轻拍抚,耐心而温柔。
无声的安慰犹如溺水浮木,连文衍宇也未料到林倩云会突然紧紧抱住他,头深埋在他的肩窝,泪水濡湿,十指紧攥不肯放手。
不远处,薛寻抽出香烟,正待到走廊边点燃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纯美如电视剧般的画面。
男女相依,温柔缱绻。
那个人连好脸色也不曾多给他过,此时却愿意与一个女人这样亲密相依。
薛寻不由想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文衍宇竟然是喜欢女人的?
这个念头让薛寻的心里何止是一滞。
父亲喜欢男人,接拍同性恋角色,下意识就以为他是喜欢男人的,是不是太过武断?
薛寻问自己。
越想越是烦躁,薛寻把香烟狠狠按灭,走回拍摄场地。
晚上结束拍摄后,文衍宇已经不见了,薛寻微一留意,刚才那个女孩子似乎也不见了。
在录音棚里准备新歌,薛寻越发心不在焉。
十几首曲子听下来,竟然没有一首让他满意的。
“阿寻,你到底是要怎样啊?这已经是精选了,尤其这几首,特地请的当红作曲,我敢担保随便拿出去一首都可以当专辑主打,可你竟然没有一首满意的。”
薛寻虚按住身边几欲抓狂的音乐总监钟健,略带疲倦说:“这样,我再回去听听再决定,今天就到这里吧。”
独自驱车回家,车里放着录好各种曲子,音乐声空荡的在车里回荡,如此寂寥。
开到一半,薛寻不受控制的拐弯,错过几条街道,开向那栋破旧的民居。
安静的树荫下,路灯昏黄,薛寻摇下车窗半靠车边,文衍宇家的窗台暗着。
树影婆娑,朦胧月光流泻一地。
薛寻想起了那个吻。
那个实在不怎么光明的强吻。
当时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想来分明想做那件事很久了。
不是戏里的林业铭吻黎钦,而是现实里的薛寻吻文衍宇。
薛寻从来不在感情方面勉强自己,即使再艰难也是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早年因为这个吃了不少苦,如今已圆滑许多,但最初的信念却从未改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薛寻看了看车里的时间。
11:05
明天还有拍摄,薛寻发动车准备离开。
车灯刚一亮,对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影,拿着电话,似乎在说什么。
是文衍宇。
薛寻停车,打开车门。
“……好好睡吧,晚安。”文衍宇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借着路灯,薛寻看见文衍宇嘴角残留着的温柔笑容。
那么的,刺目。
“你有什么事情么?”挂断电话文衍宇才看见薛寻,微微皱起眉。
薛寻和上车门,脸上是不那么自然的笑容,“有事,当然有事。”
“什么事?”
薛寻一把拽住文衍宇的胳膊,“我……”
却没想文衍宇竟然先开口打断了:“薛先生,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薛寻没料到文衍宇会这么说,还是下意识点头。
“薛先生,你是不是对我有兴趣?”
文衍宇的态度那样自然,仿佛陈述事实般的冷静,甚至连被薛寻拽在手里的手臂也没有想要挣脱。
“ 不是。”
薛寻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我不只是对你有兴趣……”
“……文衍宇,我想追求你。”
拽着文衍宇的手松开,薛寻的表情很认真。
文衍宇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语气温和,没有起伏:“薛寻,别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我父亲的事既然你知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当年那件事对于我和我家庭的伤害,我怎么可能还会再喜欢上男人?”
薛寻苦笑:“文衍宇,你拿这个当挡箭牌,我的确无话可说。”
文衍宇闻言,绕过薛寻正要走。
薛寻却又一次拦住了他。
“可是,文衍宇,你问问自己,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么?我是真的喜欢你,很认真,我发誓这样的话我一生也不会说几回。”
“……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文衍宇,你至少也该给我个机会。”
文衍宇顿住:“我不会……”
“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薛寻。”文衍宇喊薛寻的名字,第一次说话不那么客气,“可我不想学。很迟了,我回去了。”
薛寻突然想起刚才听见文衍宇在电话里同别人告别的声音。
“……好好睡吧,晚安。”
温柔而耐心的模样。
而几分钟前他们的道别。
“……很迟了,我回去了。”
冷淡而生硬。
重启的车厢里,CD机仍然不知疲倦的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旋律。
安静舒缓的钢琴声,淡淡的惆怅,压抑的悲伤,若有似无的寂寞,和仿佛无止境的等待。
整首曲子竟然没有特别突出的高…潮部分,可是,却足够让人觉得沉重和悲哀。
第十七首。
薛寻按下倒退键,路灯的微光一闪,车已驶出巷弄。
十三
文衍宇刚到家,手机短信声便响起。
“谢谢你肯陪我,真的谢谢你。”
晚饭是和林倩云吃的,毕竟还是小姑娘,抱着他狠狠哭过一场还是忍不住惦记着晚饭。
坐在餐厅里,林倩云的性格也没有在片场里那样内向,意外的是林倩云竟然看过文衍宇曾经的作品,说起来滔滔不绝。话语里隐约表现出对文衍宇后来落魄的遗憾,文衍宇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时间很快流逝。
送完林倩云后,已经很迟了,文衍宇没料到薛寻会在楼下的等他。
顺了顺阿灰的毛,文衍宇转身去洗澡。
原本没想和薛寻说的这么不客气,太过尖锐不但容易惹怒人,更容易挑起某种被称作征服欲的东西,可是当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想控制自己真的不那么容易。
水流温柔的冲刷,流淌。
洗完澡,路过橱柜,橱柜里摆放着一座座奖杯,大多数都是他父亲的,金光闪闪,记录着那个曾经璀璨的时光。
过去的时光。
拉开柜子,文衍宇取出放在最里层的相框,陈旧的照片里一家三口笑得很温馨。
那时他才六七岁。
照片里的父亲意气风发,年过而立却丝毫未见时光流淌的痕迹,相貌英俊依旧,更因为时间积累平添了成熟的气韵。母亲则顶着刚烫染过的酒红色长发,美艳逼人,微微扬起雪白的颈脖,天鹅般高贵大方,笑容幸福而张扬。
他站在两人中间,笑容简单的近乎傻气。
已经无法挽回。
文衍宇把相框塞回橱柜,蹲下身抱住阿灰。
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恨父亲。
如果不是父亲,家里怎么会变成笑柄,母亲怎么会吸毒抽烟染上肺癌,他又怎么需要筹那么多的钱?
一个完整的家庭又怎么会支离破碎?
父亲自己又怎么会死于艾滋?
他真的很恨。
抱着阿灰看着已经寥寥无几的剧本,文衍宇渐渐睡去。
×××
“OK!再有几天我们的拍摄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陆源招呼完,又拍了拍文衍宇的肩膀:“衍宇,你的戏份结束了。到时候只要再回来补拍几个镜头就好。”
文衍宇点点头收拾东西准备走。
薛寻的戏份昨天就已经结束了,今天也没再出现,想必是在忙。
少了薛寻,片场里不少年轻女工作人员都懈怠了。
对于文衍宇来说,这样却再好不过,拍摄结束,他和薛寻也再无关系。
而且,就片酬来说,好几个月都可以过回他的简单日子。
“唉,等等。”
文衍宇回头,看见林倩云拎着一个塑料袋走近。
文衍宇已经快走出拍摄场地,周围只有林倩云一人。
林倩云挽着长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妈她在家给我做的糖醋排骨,做得多了,你帮我吃一份吧。”
文衍宇摇头:“谢谢,不……”
“哎呀,你拿着嘛!”
林倩云低着头塞给他,转身迅速跑掉。
文衍宇拿着装有饭盒的塑料袋,有些失笑。
他固然不会去喜欢男人,可也不可能喜欢女人,像父亲那样不负责任,他做不到。
晚上回家给阿灰洗澡,懒猫死乞白赖不肯就范。
自从阿花走后,阿灰也越发懒惰,整天窝在阳台晒太阳不肯挪动。
折腾了文衍宇一身猫毛才把阿灰洗干净,自己累得也够呛。
洗干净的饭盒放在厨房桌上。
下次去补镜头时再还吧。
存折里的钱还够,最近也不会有事,文衍宇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