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新喝了口水,见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听,便放缓了节奏,继续道:“具体说来,一方面的变化,主要体现在民企和外企,也就是由于资本出现了不同的形式,劳动力走向市场,和资本成了相对独立的利益主体,工人呢,希望工资最大化,老板希望利润最大化,从而导致利益纠纷时有发生;另一方面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国企,因为国企要成为市场主体,要降低生产成本,在这个过程当中,国企与工人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简单地说,劳动力与资本形成了新的结合形式,是吧?这就是我们谈论和研究工会问题不能离开的大的制度背景。劳动力和资本的组合可以创造价值,但是如果分割价值的过程不尽合理,工人所得过少,资本所得过多,长此以往,贫富差距和劳资纠纷就会演化为严重的两极分化与尖锐的劳资冲突。所以呢,如何解决这项问题就显得非常紧迫。”
谢景新由近及远,把近来的一些思考几乎全盘说出,继而又讲了一些市总机关制度建设的问题,特别是最后对工会干部关心的内容,说得大家心悦诚服。
顾凤才不由说道:“谢主席,您的讲话,讲得真好!”并带头鼓掌,即刻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谢景新见掌声四起,用手示意了一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说:“如果大家觉得我今天讲的还有点意思,能引起一些共鸣,那对我的工作的最大支持,就是大家齐心协力具体抓好落实。”
夏方田接道:“我们就等着这一天了,只要谢主席有思路,我们就撒欢干,没说的。对于工人闹事这件事,我想尽可能地不要扩大它的影响面,更不应让它产生对全市经济发展的不利影响。”
方军附和道:“对,既然大家一致同意我们这个材料的说法,谢主席,是不是其他同志就不要有另外的口径,要不然,外界又说我们不实事求是了。”
谢景新沉默。沉默那可能就是同意吧,大家点头领会。
“好,没啥事,散会吧。”方军俨然一副“二把手”的样子。
14
也许早就过了下班时间的缘故,众人匆匆撤离。只有谢景新和方军没动。
尹玉走过来说:“明天中午省总有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副主席去避暑疗养,午饭时正好路过我们这,我们是不是好好接待一下。”
方军立即问道:“谁呀?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呀?秘书长?哦,那得好好接待一下。”方军朝尹玉点头,又询问地看看谢景新,“老领导都把工会看成自己的家,是不是我们市总领导得有人陪一陪?”
“你陪一下吧。”
“说老实话,我现在最打憷的就是喝酒。”待人走尽,方军把腿伸得笔直,两臂朝后举,骨关节咔咔地响。他收拢四肢,故作轻松状。
“这种事多吗?”
“多!我们这地处东孤公路中间,来往的省及各市的工会领导都爱在这儿打尖,去年仅这一项的招待费就七万多,省总给补了两万,剩下的我们自己贴。当然,都是头头脑脑的人,不会白吃你,也是联络感情的极好机会。有时哪怕给你透露点小道消息,对我们这偏僻之地,也是求知不得的。最没名堂的就是离退休老干部了,既无权力又无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别人慢待。唉,权力的好处,在失去权力后才体会深刻。老干部退得早,工资也不高,不在位了,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了,难免有些失落感。不过我挺喜欢听他们穷聊,尖锐、有见解,无所顾忌,夹杂些自我安慰。我看干部政策应该改革,干几年就把他削职为民,然后再重新启用。就像把稻田水排尽,烤一烤,根子才能深扎。唉,这些年我都快被人烤糊了。”不知怎么,方军谈兴甚浓。
谢景新趁势道:“据说,人在饥饿的时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别好。你是不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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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谢主席,你这是讽刺我吧!”
“那哪儿能啊。”
方军站起来,不在意地问:“听尹玉说,你今天在城建二公司力挽狂澜?”
谢景新合上文件夹,淡淡地说:“赶上了,你能逃避吗?”
“好,精彩,有大将风度!”方军大赞几声,略顿一顿,便又诚恳地低声道,“不过,谢主席,他们值得你展露这样的锋芒吗?这种情况以后还得真慎重,偶尔还行,你不知道咱这穷地方,啥人都有,弄不好,就碰身血,惹身腥。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偶尔’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锋芒都有了。你想,你如此举动,颇有魅力,下头可能就情不自禁地模仿你,他们又没有真功夫,学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岂不乱套?这样,不知不觉中,个人魅力成主导的了,规章制度成虚设的了。哎呀,我说过头啦”方军抱歉地看谢景新。
“说下去,说下去。”谢景新鼓励他,仿佛听出了点弦外之音。暗想,这家伙善使曲笔,“诱”字上有功夫。
“你像你,不坐机关的小车,从车站打出租回来体察民意;还有,你随便叫个干部来下棋。这些事,我羡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头错误理解。包括对一些规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样,也觉得不妥,但我一般场合下不说,我不把自个深思熟虑的东西在一般人头上浪费掉,怪可惜的。要说,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说,让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他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砂土里的,被埋进砂土绝不是金子的过错。哎呀,我又说多了?”
“早呢,继续说,好久没听人侃大山啦!”
“谢主席,你知道我是诚恳的。我也知道,想你这样岁数有水平的副厅级干部,别看从省委下来了,但早晚还能提拔。邓小平三起三落,最后还不是上去啦。你当工会主席,绝对是一个过渡。你别谦虚,咱俩都是注重现实的人,你再谦虚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说心里话,自打你来任职,我就一直高兴,跟一个有水平的领导干,绝对不会白干,至少还会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给你当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实干型的,一虚一实,正好配对。我想,在目前这个时期,咱们宁可平淡些,冷落些,也不要过于怎么说呢,就是不要太招风,特别是,不要树敌太多。你的希望在来日,眼下你越沉住气,来日希望就越大唉,我也苦恼哇。有千里马没有伯乐,有伯乐没有千里马,千里马和伯乐都有了哩,又没有可驰骋之路。我想透了,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配合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谢景新几次想说话,方军都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如同抢占制高点。谢景新仿佛从对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话中嗅出一股不甘寂寞的味道,这是不是方军微笑着递过来一个弯曲的警告?谢景新很想使这种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方军这种干部,一认真就会出毛病。于是,谢景新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方军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地说:“明白了,听说了,你下一步会有重用嘛,所以现在特别谨慎。”
方军故作大惊:“谁说的?没有的事吧!传播这种消息,等于谋杀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头上了。”歇口气,又道:“一定是老夏散布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纵,所谋者大!谢主席,再不要外传了,还是让事态平静发展吧。”
“好好。看来,上头确实有人看中你了。”谢景新暗暗有些吃惊。他原本只是和方军说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动静来。他一面恨自己迟钝,一面庆幸这玩笑开得壮观。
方军一字一沉吟地说:“听说市委组织部那儿,没啥问题,乃群书记都是多年老感情了,他又多年分管组织。但往常委会报之前,恐怕还得征求您的意见。哎,您居然一点风也不向我透露!谢主席,你真有深度,把我封锁得好苦。”
“哎呀,把心揣在肚子里吧!这种事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没用。”谢景新轻描淡写地说。
方军拍打他的膝盖,叹息道:“这种事,瞬息万变。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来就可能变了。我想好了,不到任职文件下来,我就只当没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闹哄哄只会造成破坏,干扰市委的决心。”
“所以,我怕给你惹麻烦。”谢景新说,“都说官越大胆子越小,其实不对。是要在升官还没升上去的前夕,胆子最小。”
“我承认,我承认。无论如何,请谢主席在关键时刻助一臂之力。这时候还得靠感情我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方军仿佛吐了个泡沫,声音轻极了,脸色不由深了一分。
谢景新慨然应道:“有数!你那么诚恳,我能不成人之美?下班吧,回家吃饱了再说。”他不肯再继续这种窘迫的局面了。
方军让谢景新头里走,然后才并肩跟上。楼道里响起空洞洞的回声,显然人已经走空了。方军沿途环顾,发现有敞开的门,就顺手把门关上。看见地上有个纸团儿,便用脚尖把它踢到纸篓边上。略一迟疑,又回身拾起它塞进纸篓,按一按。不满地说:“少爷作风,我肯定那纸上只写了一两个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张呢。有的人就是拿公家的东西不当东西。”
“勤俭可是美德。”谢景新扭过脸看了方军一眼。
“优秀是一种习惯,这句话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的。人出生的时候,除了脾气会因为天性而有所不同,其他东西基本都是后天形成的。所以,言行都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有的人形成了很好的习惯,有的人形成了很坏的习惯。所以从小我就注意把优秀当成一种习惯,力求使自己对优秀行为习以为常,变成第二天性。”
说完这段话,捡过这个纸团,再往前走时,方军的步态和气概已经焕然一新,领先于谢景新半肩,每一步都迈得自然而雄阔。
15
喧嚣的都市很快被夜色笼罩了,走出办公楼,方军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想放松一下的念头。抬头望一眼星空,不由得从丹田吐出一口气。
如果这时有人告诉方军,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和谢景新的关系会成为一个死结,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作为副职,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正职搞坏关系,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有着升迁渴望的一辈子就想在仕途上发展的人。
但事情有它自己的逻辑。
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十余里,到了灯红酒绿的商业街。两旁林立的楼群,无数的店铺招牌和霓虹灯广告,它仿佛不是一条街,而是一条流动着光和影的长河,熙熙攘攘的寻欢作乐的人潮就是河道中汹涌的水流,如同过江之鲫的车流则是河道中拥堵的行船,而从那街两旁重重叠叠大开着门户的酒楼、茶肆、饭馆、歌寮、舞厅、娱乐宫、桑拿浴室传出的音乐和人声,则如同响彻在这条浑浊而充满活力的大河上的涛声。
迎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的光芒,方军情绪明显高涨。
完全是偶然——如果方军不是进了这家而是另一家,如果他在门口犹豫几秒使他动摇,那么这一切可能就错过去了。然而在几秒钟犹豫之后,他还是走进了这家全市最大的洗浴中心。脱鞋领牌儿,进了更衣间,刚脱完最后一道,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起初,两个人都愣住了,是呀,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种全裸的状态下见面。
“怎么,是你,德勤?”
“哎呀,方军!你怎么也在这里!”王德勤略显臃肿的身躯从过道里挤过来,把旁边的人刮得一晃,惹得众人侧目,但他却不屑一顾,倒弄得方军有些尴尬。
当年他们下乡插队在一个公社,均为公认的“学生领袖”,用王德勤的话说,“都是面上的人”。的确,两人各有所长,一个是笔,一个是嘴。当年,方军的一篇小评论《是走还是留》,发表在县报上,曾轰动一时,由此还抽调到县文化馆帮了一段忙。而王德勤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死人都能说活,最有影响的要数那年参加公社的《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演讲比赛,也是着实令人折服。可后来,谁也没“扎根”,先后脱离农村,一个回城“接班”,即到其母单位顶替,成了“国营职工”;另一个呢,则通过送礼买通了县知青办主任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两个人走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加上结婚后,有了孩子,各自都忙,顾不上了,细算起来,能有近十年没见面了。
一边相互打听着,一边走进浴室。两个人都故意显出熟门熟路样子,不过方军还是有点心虚,这里他是来过两次,但都是想办法用公款报销了。他知道,连洗带按加吃喝,一套下来,一个人也得几百块钱。有几个池子,其中一个叫鱼疗池,里边密密麻麻游着小黑鱼,人一下去,鱼儿就忽地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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