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比如说下午,我可以把整个下午交给你。现在谈也行,我只能待五分钟。怎么样,我听你的。”老部长降尊行责一番话,显出无尚气度。
“现在谈。”
“好,你坐。”老部长拽过椅子,坐到冯勇进的对面,表情立即凝重起来,沉默片刻,像是肯定住心中某个念头,微微颔首:“勇进,因工作急需,区委经过研究决定,两年多了,你这个代字也应该拿掉了,调你到区史志办当主任。你有什么意见?”
“服从决定。”
“哎,我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有些想法,但是不说更好。”
“你不信任我?”
“这件事有两种理解。可以解释为确实工作需要,也可以解释为把无法使用又比较棘手的干部来个软处理。我算是哪一种啊?部长,你连个暗示也没给。”
“这个问题,区委没做研究,我不好说什么。再者,半年之后我恐怕就不在位了,说了也没用。相信你会正确理解。”
冯勇进明白了,一种含意不明的搁浅。凡是要你正确理解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这不是好事。于是,冯勇进站起身来:“部长还有别的事么?”
对于这个局面,部长也可能他早有预料。他笑了一下,像履行计划中的笑,“不送了,下次再谈。”
冯勇进沿着宽阔的过道走向楼梯口,途中还有了一点点伤感,不过他只是对区委这幢大楼有感情,因为区总工会在这楼的最顶层,毕竟在这里上了好几年的班儿。楼内的人,在他看来是配属给大楼的。一个个小牌子挂在门楣上,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统统用繁体字写着,使人费劲才能认明白。认明白后,心中那块厚重感觉便更加厚重。
叱咤一方的日子顿时消失了,无职无权而又满腔抱负,无异于服刑,自由之身竟成了累赘。他欣赏自己的沉着,一连几天,没有打电话,没有写告状信,没有找上级领导,或是拎着东西踱步某人的客厅。他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关系,一处却没动用。
冯勇进很清楚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虽然给区工会创收,完全是为了工会摆脱经济困境,但在有些人眼里,毕竟有点“那个”。特别是在正统领导的观念里,这么做无异于洪水猛兽。心怀嫉妒心的人,难免弄出一些负面新闻。更重要的原因是,近来不少中小型企业开始实行转制,如果严格按着党的政策,光明正大地实行转制,无可厚非,理应受到支持和鼓励。区总工会通过调研,全力支持几个陷入困境的企业,利用土地级差原理,实行“腾笼换鸟”式的改组改制改造,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是,令他不解的是,有的企业转制,不仅操作不规范,资产评估随意性大,甚至很多环节处于“黑箱”状态。职工代表大会形同虚设,职工意见无人理睬,国有资产不断流失,这正常吗?
为此,区总工会在相关调查报告里,大胆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以冯勇进的预计,本以为这份报告会引起区里的高度重视,至少会得到主持区委工作的区委副书记、区长李宝库的口头表扬。哪里想到,李宝库对此根本就不“感冒”,不仅对区总工会好的做法只字不提,对明知眼露的问题也视而不见。这次突然调动,就不能不使冯勇进多少有些省悟了。
去年,区里出台招商引资政策,初稿竟然将三年内不给职工缴纳“三险”作为“优惠条件”。冯勇进据理力争,才使这一做法得到纠正,但他同李宝库也闹了个半红脸。此后,李宝库在大会小会上,多次批评有的干部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样的工作干得越多,越破坏河东区的投资环境!虽未点名,但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冯勇进鄙夷地撇嘴沉默,在他眼里,这样做只能折射出某些人的水准。
夜里12点钟了,冯勇进却毫无睡意,躁动至极。室内很冷,他走到冰冷的卫生间里,打开淋浴喷头猛冲,水流如刀锋刺入他的皮肤,再蒸发出大团热气。他咬紧牙关像野兽那样哼唧着,用力拍打身躯,直到他变成个硕大的红辣椒,血几乎从皮下涌出来。
妻子苗静华心疼地抱着大被子在外边等着,见他出来,一边忙把被子围到他身上,一边责怪道:“干吗,不要命啦!”
“好,好啊!”冯勇进用毛巾擦了一把头发,说:“我准备犯一次错误。”
“说什么呢?”苗静华不得其解。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河东区有的企业转制至少有这样几个问题:一是瞒报资产,大的化小,小的化了;二是无形资产没有考虑评估。原先企业长期投入开辟的业务渠道,以及企业品牌等因素,都是企业无形资产,可企业评估时,这些因素均未考虑,致使大量无形资产流失;三是上级指定人购买,没有竞争。由区里指定原经理王德勤和领导班子成员购买,美其名曰有企业管理经验,经过了实践检验等等。别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予考虑,这是不公平的;四是制定所谓超级优惠政策。说白了,就是某个领导一句话,就将数万资产拱手相送,随意性极大,毫无公正合理而言。听说城建二公司的改制眼下李宝库亲自督战,里面恐怕更有名堂。”
苗静华问:“说这么多,能抓住证据吗?”在法院工作的苗静华,三句话不离本行。
“就看想抓不想抓。别看我离开工会了,我仍然要履行维护职工权益、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的职责。”
“能行吗?”
“也许这个抉择是一次错误,即使是错误,也争取是一流的错误。”冯勇进像是自语,也像是说给妻子听。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别犹豫,放胆去做,要不你肯定后悔的。”苗静华平静地说。
冯勇进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你觉得我们胜算多大?”
“关键是要找能帮你的人,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那些调查方面的事情当然好办。”
“太对了。”
一连多日,冯勇进寡言少语。身上很快鼓了个疖子,妻子则每天变着法儿做着他最爱吃的饭菜,经常绞尽脑汁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他在最倒霉的时候感受到了妻子的爱,他确信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他。
他决定开始行动。
17
冯勇进首先想到的是,要去趟省城,见省委常委、省总工会主席邵真,这是距冯勇进最近的天外星座。这位开拓型领导欣赏冯勇进,并且容忍他有适度的不恭。
说走就走,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到省城已经晚上8点多了。冯勇进觉得这个时间看领导比较合适。
古园街是省城最幽静的地段,路面不甚宽阔,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少有的几个行人,也是从树的间隙中渗漏出来的。这里不通公共汽车,没有嘈杂的服务业,以其明净的气韵而言,像是从山野中移植过来的。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多数住在路两旁的小楼里。
甲七号是邵真的宅邸,银灰色的铁门紧闭,外面没有卫兵,环境本身就提醒人肃静。冯勇进找到门铃,按了一下,没听到铃声,但铁门上的窥视窗打开了,一张面孔闪动一下。随后边门打开,一个军容严整的武警卫兵道:“你找谁?”
冯勇进一看,就知道是个初食军粮、规矩守职的农村兵。“邵主席。”随即递上工作证。
卫兵看过证件,又朝他身后望。
“没有小车。”冯勇进主动告诉他。
卫兵犹豫着,显然这一身份令他有些为难。冯勇进谎称:“约好的。”卫兵拿过证件往里走,他尾随着。虽然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但他对这一类住宅的布局相当熟悉。走着走着,感到里边越走越大。最后,他被带到一幢说不准是二层还是三层的小楼前,从门厅迈进。
邵真俯卧在一张长榻上,一位女医生在为她量血压。瞥见冯勇进走来,招呼了一下,费力地抽出胳膊,交给他去握。
她仿佛发生了很大的、又是难以形容的变化,好像脸上有一部分老了,有一部分反而年轻了。大致说来,眉宇间的气韵淡薄了,神态更加平和,粗硬的短发仍然黑亮如昔。
“小冯,怎么想来看我了?”
“哦,邵主席,早就应该来。”
邵真扭过头问医生:完了吧。
“嗯。”
医生收拾器械,顺带着朝冯勇进笑一下,冯勇进还以一笑,觉得这女人不笑时反而好看些,一笑便如飘过来个谜,就把自己和其他女人拉平了。
邵真客气地一直把女医生送到院子里,然后喊驾驶员,待丰田“陆地巡洋舰”载上她离去,才调头回来。邵真头里走,冯勇进跟随着,两人进入隔壁客厅,邵真站住,欲坐下,又一摆手:“上楼。”
冯勇进随邵真进入楼上的小客厅,这里比楼下精致多了,而且气氛也好。邵真坐下,冯勇进在她斜对面落座,两人之间隔了盆形体奇妙的仙人掌。这是合适的间隔。
“好吧,谈谈吧。来此有何贵干,是想看看我还是别有用心?”
“当然是看看邵主席,也有些事想直接向您汇报。”
“趁早说,拣重要的说,不然来了人,你就言不由衷了。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四处当差。某些方面,不如以前在市里。”
“邵主席,我被调到区史志办当主任了,最近想得比较多,过程就不谈了,直接讲结论吧。我觉得这种调动不太正常,可能与我调查企业改制问题有关。”
“你说什么?”
“我被调离了。”
邵真沉吟道:“有这样的事?你有才干有优势,虽然年轻但资历也够了,应该在工会给你扶正嘛!这话我任何场合都敢公开说。不过,现在官大了,能办的事反而少了,你应该体会得到。我不是你们区里的人,不介入他们的干部安排,不当婆婆。”
“不顺心的职务还不如下海经商。”
邵真一愣:“太可惜了。勇进啊,我阅历匪浅,虽然判断人事问题不敢说十拿十稳,但谁能在政界有所作为,我还是能看准的。你呀你,干什么都不如从政,史志办也应好好干,先过渡嘛。”
邵真摇头,有些动情:“跟我当秘书如何?我正准备把办公厅配给我的那个硕士换掉。”
冯勇进惊异了,这个建议对两个人都非常重大,说明邵主席一直把自己储备在内心某个角落里。而且,跟她当秘书,即是进入了一个相当复杂、相当可为的领域。前途既危险又灿烂——两者都是冯勇进所喜爱的。但,邵真毕竟是个女主席,一个男秘书,会不会给她造成不好的东西呢?他再次观看邵真的表情。
邵真看上去很平静,显得对自己的提议甚为自信。
冯勇进道:“这件事对我太重大了,我考虑几天行吗?”
“不行,马上考虑,马上答复。”邵真微笑着,手足都在微笑中摊开了,不经意地说,“太重大的事,考虑起来是没个头的,不如不考虑,当机立断。”
“我非常愿意做您的秘书,相信自己能做得很出色。但是”冯勇进脸红了,“提两个保留条件行吗?”
“说说看吧,我愿意为好助手付出代价。”邵真十分轻妙地将“秘书”一词换成了“助手”。
“我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给你,我希望8小时之外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觉得,给我一点特殊,对你也是利大于弊。”
“什么意思?噢”邵真猛地省悟过来,“小冯,你的封建意识还蛮强啊,我一个半大老太太还有必要担心这个吗?”
冯勇进不好意思地咧了下嘴。
邵真断然道:“不行,我要就要个百分之百。不能把自己全交出来的秘书,我敢要么?”
“邵主席,您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
“此事不谈了,我改变了主意。”
“啊,对不起,主席!”
“你的想法,不无道理。我欣赏你的骨头。你的工作安排问题,我会考虑,你耐心等待,我想不会等太久。还有那个关于企业改制的问题,你把你掌握的情况给我弄一个完整的材料来。”
“好。邵书记,我觉得眼下有的企业改制有些操之过急,究竟是对还是错?”
邵真沉默了半晌,忽然很认真地问:“对这个问题,马克思是怎么讲的?”
一下子冯勇进被“将”住了。寻思半天,只好回答:“这我可没听说过”
“既然‘老祖宗’都没有讲过,叫我怎么表态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历史自有评说嘛。”她站起身,松弛四肢,踱了几步,“这屋里有股地毯味儿,才换的。新东西用起来并不舒服。哎,我们出去活动活动?”
“打乒乓球?”冯勇进似乎听出了邵真话里的含意,欢喜地提议。
“你是高手吗?否则我可不跟你去。”
冯勇进听说过邵真的弧旋球水平很高,很想跟她比试比试:“我想,不会使您失望。”
“好啊!”邵真顿时眼睛里闪出亮光,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走!”
18
省里的县区工会主席会议一结束,方军就对那些县区工会的头头说:“都抓紧往回赶,今天不回去,明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