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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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时光-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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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手以后,我也没在‘深隆’做了,去了‘乐仙’,有点怕碰到他。不过现在应该也做不了多久了,肚子已经变明显了嘛,经理都跟我说了,下个月就走人。”
  “要是曼波不肯要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回乡下吧,不过我爸爸肯定要气死啦,说不定会打死我。幸好我自己还有点积蓄。”
  太阳像一汪血一样往下面流,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倩倩抱着臂站在那里,像一头无依无靠的小鹿,他心中满是痛惜。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因为懵懂而自毁。
  在倩倩跳上公车的那一刻,他突然喊道:“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住江边21号。”
  倩倩笑笑地挥手跟他再见。
  出殡那天,他没有去,只托人送去了花圈。不过报纸上都有报道,声势很浩大,还附有一副曼波在现场的照片,一袭黑衣,眉目深浓,很好看。
  他比李文彪更有野心,跃跃欲试地要从政,正在资助一个州议员,所以还特意对着镜头讲了一些礼义孝廉的话。
  倩倩后来真的来找他,他下班回来,看到她坐在楼道口,泫然的表情。期期艾艾说:“后来想了想,还是不想告诉他,把孩子拿掉算了,去诊所,医生却说太晚了。”
  他把手放她肩膀上,“没事的,有我帮你,一样的。”然后去厨房给她煮猪肝汤。
  “你这么瘦不行的,对小孩也不好,爱柳怀孕的时候——”
  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倩倩在他家里住下来,直到生产,在医院生下来一个男孩。
  他从护士手中接过来,皮皱皱的小生命,五官都像小老头一样地缩着,觉得好奇妙,对曼波的那些恨和纠结,对着这个小小的孩子,都化为乌有。他只想到自己的未出世就已夭折的儿子,这个世界太过冷硬,不能容忍那样柔软的生命。
  倩倩给孩子取名承先,希望儿子像爸爸一样有用,然后便带着又回到自己和朋友一起租住的房子里。
  陈越买了奶粉和尿布去看过几次,环境很不好,到处都乱糟糟,进门前需要分花拂柳地撩开一串尿布和内衣,桌子上堆满了化妆品,奶瓶也混在一起,奶粉的罐子总是打开的,同住的女友嘴馋了,也会挖一调羹吃。
  但是承先不为外物所动,很快就长得滚壮,也不怎么生病,没有大人陪,就一个人在床上很认真地吃脚,吮得口水嗒嗒掉。
  他有时候也去倩倩工作的“乐仙”给倩倩买舞。
  有时候看着她涂着紫红色的唇膏,坐在颜色奇异的灯光下,被客人揩油,还要笑,只觉得很可怜。
  但是倩倩却说:“也没什么啦,你看着可能会不好受,其实只是摸一下而已,都不会太过分的,而且只是摸一下,小费就多很多,可以给宝宝买奶粉。你别看他人那么小小一个,奶粉喝得好厉害!”
  倩倩死得很突然,急性胰腺炎,一晚上就过去了。他和她的几个女朋友一起,草草料理了后事,承先只晓得嘻嘻笑着喊妈妈。
  “孩子是送回乡下去吗?”
  “给她父母打过电话,他们不肯要。每月寄给他们两百块,死了以后,人都不来一个,亲生女儿哎,好没良心!” 
  “小孩总要人照顾。”
  “能联系到他父亲么,要是爸爸也不要,就只能送孤儿院咯,不然怎么办,我们不可能给她养孩子的,以后还要结婚呢。”
  陈越终于给乔曼波打去了电话,曼波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最后答应来接孩子。
  “他叫承先,”陈越一边解释着,一边收拾出小孩用的东西,“这是婴儿奶粉,以后都买这种,别的会拉肚子,奶瓶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围的兜兜,这是尿布,要勤换,否则会长痱子,这里是痱子粉。”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倩倩说不想要你知道。” 
  曼波皱起眉:“她不想要我知道,你就也跟着瞒?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事?”
  他不记得他的儿子流产的时候,曼波有觉得是大事。
  他帮曼波把孩子抱到车上,曼波突然问他:“你还住在江边?”
  “是。”
  “那边也要改造了,拆迁以后要搬去哪里?”
  “还不知道,一个人住哪里都无所谓。”
  曼波顿了一下,撩起眼皮:“要不要住我那里去,房子很大,爸爸又不在了,有很多空房。”
  他摇摇头:“不用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都太晚了。”
  曼波没再说什么,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绝尘而去,他一个人踽踽地往富江边上走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十七章

  包括陈越租住的公寓在内,富江边高高低低的一线,挨家挨户都被用红漆圈了个“拆”字,提醒往来各位朝不保夕的境况。也不止是富江边,哪里都在改建,旧的被推倒,新的立起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也成了那旧的。
  春节前,天气冷起来,他还穿着前年的外套,一个人沿着江边走,江水寡白,凛凛地贴着河堤淌过。对岸在建一排商厦,横条竖条的脚手架支起来,围着绿色尼龙网,刮来的风也好像带一股水泥味。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楼上楼下的租客都回乡下过年,平日里响得要用扫帚敲天花板的卡拉OK机很久没响起了,好冷清。
  他把煤气炉拿到客厅里,驮上一锅水下汤圆吃,算做过年。
  并不是穷困,只是失去了兴味,一进到这个家里,负罪感就扑面压上来,过去的虽然过去,但在时光的顺流里躁动翻腾着,一次次卷土重来找他清算。
  滚烫的汤圆吃下去,让他眼热。窗外伶仃的一枝木兰花枝。
  他以为这是个寂寞的年,没想到苏怀舜竟然会来。
  苏怀舜进门,看了一眼桌上的煤气炉,便皱起眉,“就这么过年?”
  他笑了一下:“是呀,还有一筒面,不够就再下点面,也差不多了。倒是你,怎么还没回渔村吗?”
  苏怀舜仍是皱眉,支吾了一下才道:“我今年值班,不回家了。家里捎了年糕和鲜鱼来,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拿一点来。”
  “咦?”他看向他,“那你爸爸妈妈,还有爱柳……”
  苏怀舜也看着他,“你都不问问爱柳怎么样了?”
  “是,她怎么样……”他低下头,刚才汤圆太烫,背上出了一层汗。
  苏怀舜提着袋子径自走到厨房里,陈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他把一尾胖头鱼横呈在丁板上,自己找了个大碗,装大半碗水,把年糕一块快砌进去,年糕白得可爱,缀着几丝桂花,日光从厨房上面小小的窗户里漏下来,又清又淡,似有似无,却正映得苏怀舜的沉静。
  苏怀舜以前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像阳光照进石缝那样地照进他的生活,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却化成穿流而过的水。
  “她不在糖厂了,去了A市,还是一样做会计,只是换个环境——这样对她也好。”
  陈越看着他转过身来,苦笑一声:“搞成这样,我居然还会给你带年糕。”
  “我知道你对我好……”
  苏怀舜却咬牙切齿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被发了好人卡T3T
  然后却不让他一个人就这么惨兮兮地过年了,推着他出门去餐厅吃饭,他微微发出点笑,从沮丧和悲愁里也寻出了暖意来。
  两个人在长街上走了好远,哪有餐厅还开门,只在一间杂货店里购获几听啤酒,又只有回头。边上楼,陈越边说:“算了啦,就是涮肉片和青菜也很好呀。”
  苏怀舜走后面叹气:“阿越,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煎年糕,苏怀舜在旁边手脚利索的剖鱼,深红的内脏抠出来丢在一边,血水跟着自来水蜿蜒流走,腥气很重,但是却是属于厨房的家常味道。客厅里煮着肉,虽然是一样的煤气炉和小火锅,可是肉片咕咕的随波翻腾起来,突然也就热闹起来。
  他不自控地喝下很多酒,从内到外一起热起来,柜橱的玻璃上映出桃花般绯红的面孔,眼波滟滟,是催出来的一点泪光。他看到了,倒吃吃笑起来。
  苏怀舜提醒说:“阿越,你喝醉了。”
  他也含笑承认:“是,我醉了。”难得一醉的。
  等到有人挂出鞭炮来放,他在噼里啪啦的热烈声响里已经醉成一塌糊涂,软在沙发上,但是却又知道苏怀舜是怎样抱住了他,又怎样压下来,嘴唇相贴时他亦清醒。
  只是没有意想中的惊愕和恐惧,他微微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苏怀舜,苏怀舜还垂着眼,轮廓清晰疏朗,一心一意地吻他。然后突然发现他竟是醒着,一下子惊地坐起来,不确定地喊他阿越?阿越?
  他也不答,仍旧迷蒙地注视着上方,大概是真的醉了,只是做了荒唐的梦。
  苏怀舜看了他很久,最终给他盖上了一条被子,把桌面收拾干净,然后坐在一边,单是看他。或是看他,或是自省,他们中间不是无拦的,就算他们够胆,也终是隔了一个人,他先是苏爱柳的哥哥,他又先是爱柳的丈夫。
  他在这时间,突然想起来曼波来。清醒时他是蒙昧的,醉后反而明智。
  
  清明节那一天,陈越去看乔叔和凤姨,他们是合墓葬下的。去得很晚,墓碑前已经摆了花和果盘,鞭炮屑碎了一地,香炉里的香烛燃尽,曼波已经来过。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南国的春天极短,阳光照下来的地方都热。墓地所在是一片小山坡,一眼望去是一排排墓碑,填了字和照片的是地下已经有主,没有填的也是有所预定。常叹生命无常,到了这里,又忍不住承认上天注定。总之是尘归尘,土归土。
  风浪吹过,拂低一片草地,一条明亮的波浪线延绵扫过,酢浆草浅紫红的花乍隐乍现。
  突然曼波叫他,阿越。
  他心中一颤,回过头来,近一年没见面,曼波还是那样,比报纸上来得更年轻和坦然一点,双手插兜站在他身后二三米的地方。
  “等你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等我做什么?”
  曼波想了想,答道:“想你带我去看看倩倩的墓。”
  一阵风吹过来,他颇有些怨怼地说:“有空站在这里等,还不如亲自去找找看。”
  曼波又顿了一下,才道:“也是为了见见你。”
  于是他们沿着一排排墓碑走,找到倩倩的那座,倩倩一直是歉歉的,要附在墓碑上的照片也找不出一张够张扬的来。墓边参差着伸出一丛丛黄的紫的野菊花。
  她的朋友没有来,她们是活在当下的一群人,没有前世今生的,更愿在夜宵当中给她留一杯酒。
  曼波背对着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照顾她。”
  他想起来倩倩最终没有去追求的心愿,便问:“如果她去找你,你会不会答应结婚?”
  曼波笑了一下,“不会的,我并不爱她。”他也没有觉得这样的回答冷酷。
  两人闲闲地走出公墓,一走到公路上尘土的味道就升起来,金色的阳光下粉尘漂浮,世界总是儿时洁净,越长大越看出来它的浑浊。
  曼波攀着车门,笑说:“愿不愿意坐我的车。”
  他照例是摇摇头,却问起:“承先还好吗。”
  曼波点头,“他很好,已会走会讲。”
  “不要让佣人图省事还包尿片,对走路不好的,腿也容易变弯。”
  曼波笑起来:“少婆妈了。”又说:“阿越,你就是人太好。”
  语气里却好像有点责备的意味在,而他竟也是理解的,或者说是突然理解了。他也不是好,也不是坏,只是乡愿。而孔夫子说恶紫夺朱,乡愿乱德,他并不想妨害谁,却终于是落花流水忽西东了。
  

 


☆、第十八章

  陈越站起来,收拾起桌上的盆盆盏盏,到水池边冲洗,水声阵强阵弱,淅沥沥的揪心。
  天色已经很晚,虽然开了灯,但是瓦数低,光线也就很暗,黑暗好像有质感,是沉沉的,压在费明时背上,迫得他弯起腰。
  好半天,才说:“你说我爸爸没有死,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他好歹算是大人物,死没死大家怎么会不知道,你大伯虽然是横死街头,也有好好给他出葬哩。他们那批人,该是在七八年扫黑时期集体出逃了。”
  他顿了顿,想起苏怀舜,“一位苏姓警员中弹牺牲”,当时的报导里有过这么一句,乍现还无。
  
  一九七八年以前已经吹过来一缕新鲜的风。
  起初是名叫黄得望的国会议员坐黑色轿车来在市中心的广场演讲,除了罢工潮时期,公开的演讲十几年来未曾有过,故而轰动一时,市民都跑来看热闹,好像新商厦开业。捞到一句半句时髦的语言,也就时时挂在嘴边,炫耀式地对他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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