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而且我们也省事儿了,不用跟那个孙老黑交涉。你以前不就是头疼这个事儿吗?现在没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
“别说了,去把暗中保护方路杰的人手撤回来。他既然回了大上海,也不用担心孙老黑了。咱们省事儿。”
“好……”
方路杰回了大上海以后直接回自己住的小阁楼。他把所有的账本、钥匙和记录册子全部找出来,把所有要核对的账目明细都列了出来,再把钥匙分别装进信封里,写上对应的锁号……等把这一切全部整理完之后,他提笔写了一封道歉信和一封辞职信,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一直到都准备完毕,他才起身收拾自己的衣服杂物。东西不多,本来就井然有序,不到小半个钟头就收拾完了。
当提着行李站在门槛前时,方路杰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提着行李来开自己在方家的房间,想不到三个月后又是这样的境地。自己安逸地生活了十九年,而现在越发活得颠沛流离、狼狈不堪了。以前太不知生活疾苦,而现在一下子全都要补回来似的。
提着行李下了楼,方路杰走过那条改架的楼梯又去了大上海的舞厅。现在是白天,厅里应该冷淡不会有什么客人。不过他上次就是踩着这楼梯下去,后来才遇到那些糟糕事情。现在想想还觉得头皮发麻,要不是有些事一定要找个人交代一下,留些话,他是真不愿再来这一趟。
从楼梯口下来,离得最近的就是配送酒水的吧台。张丙正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看新到货的洋酒。其他的服务生这会儿也正闲散地整理着厅里的桌椅,没人没人注意到方路杰出现。
方路杰也不想引人注意,就默不作声地走到酒柜前面,叫了声:“张丙,我有些事要拜托你一下。”
张丙原本就在游魂,一听到方路杰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等他一回头,真看到方路杰一身西装俊雅不凡地站在面前时,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又惊又喜地叫了声:“方哥,你回来啦!”方路杰吓了一跳,不明白张丙怎么这么大反应。这时听见声音的其他人也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一见是方路杰,就都围了过来,争相叫着:“方哥?”“方哥好!”“方哥您没事儿吧?”……原本清冷的场子突然喧闹起来,方路杰被围在中间感到一阵阵的温暖跟亲切。只是可惜,这里他也不能呆了。
“大家都回去吧,我很好,让大家操心了。”方路杰和煦地笑着,跟以往一样清朗朗的。
等到大家都散了之后,他回过头去问张丙:“怎么没看到小五、小六兄弟?他俩去哪儿了?”
张丙原本一双担忧的眼睛看着方路杰,被这么一问眼神立刻黯淡了,说:“他俩你就甭管了,你这拎着行李是要走?”
方路杰听出张丙着是像跳开话题,于是眉毛皱起来。“我是要走,可是我要知道小五小六兄弟去哪儿来。不许瞒我。”他心头隐隐约约的,已经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张丙看方路杰态度认真,于是叹口气,才慢慢地说了。“这事情闹得可大了,还得从你出事儿的那晚说起。当时呢,我们也不知道你除了那样的事,谁都没料到。我也是疏忽了,没发觉当时小五就不对劲。这小五也真是的,就算再为了兄弟,那也不能推你出去挡简啊。”
方路杰意外了一下,“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他原本还以为只要自己不多说,没人会把责任推到小五身上,可现在居然大家都知道了,那小五兄弟俩的情况肯定不乐观。“到底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本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厅里灯光暗也注意不到。就是二楼贵宾层突然冲下来十几个保镖,小五就混在中间,边哭边喊着方哥。我一听就紧跟着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一到那……嗯……怎么说呢,反正你人昏了,一头的血,身边围着五个醉鬼。”说到这里张丙显得尴尬,言辞间故意忽略了细节。
可是方路杰脸色铁青,眼睛盯着他。“说清楚,我当时到底什么情况?”
“诶,那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认识你的人里除了我和小五没人看见,天那么暗,外人也认不出来那是你。”张丙给方路杰打预防针,语气已经很为难。可是方路杰依然逼视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你当时一脸的血,人是彻底昏死了,躺在地上,衣服,是早就毁了……”张丙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头低着,不好看方路杰。
听了张丙的话,方路杰心里就像掉进冰窖里了一样。他当然知道张丙形容的“毁了”是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之下一丝不挂,身边还围着五只人渣,他方路杰活了一世的尊严当真是给踩到烂泥里了。从医院出来时他就该猜到些什么了,肯定是程潜交代的,护士才会说什么原来的衣服被血能脏了洗不干净,留了另外一套,实际上他原来肯定就没穿衣服。方路杰指甲用力勒进掌心里,脸色是一种受尽打击般的惨白的。
看他这个样子,张丙立刻安抚他:“男子汉光个膀子算什么?我二十出头还被老娘扒了裤子打屁股呢。而且后来来了一个相当高大的男的,一脚一个把那五个醉鬼踹了,当即脱了自己大衣给你裹上直接抱上车送医院了。真的,除了我和小五没人知道那就是你,你别觉得有什么丢脸的,真的。”
方路杰脸色苍白着对张丙笑了笑,“没事儿,被你们几个看看我不觉得丢脸。那后来呢?小五小六怎么牵扯进来的?”
看方路杰自己放开了话题,张丙才放了心地笑笑,但随即脸色又凝重起来。“本来小五喊人来救你我们大家都挺感激他的。可是他放着自家的保镖不喊却喊了外人,这就惹恼了后来追问事情经过的二爷,二爷一追查,怎么回事也就很明了了。本来事情也不会闹得那么大,可是偏偏那五个醉鬼中的一个是孙司令的胞侄,而那天救你的人二话不说把那五个人都暴打了一顿。这本来就已经够火了,可后来又得知那天救你的不说别人,正好是洪帮的老大程潜……二爷身后的竹青会与洪帮不和也不是最近的事儿了,这才是真正惹恼了二爷的原因。”
张丙在大上海混的久,见识似乎远远超过了一般打杂的人。他把声音压低至,忧心地望着方路杰。“方哥,这些话在这里说是犯忌讳的,像我这样的升斗小民只有看得清楚、活得糊涂才能活得下去。可我愿意跟你说。我看的出来方哥你不是一般人,可这漩涡里太深了,方哥你有机会抽身出来就赶紧撤,活个安生。时代太乱了,能平平静静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了。”他叹口气,看着方路杰手里的行李箱。“你现在走是对的,我知道你心善,可是兄弟劝你一句——别管小五兄弟,不然就陷得深了。像你这么善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不会有好下场的。”
方路杰直直地看着张丙,脸上平静着,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朝张丙淡淡地笑笑,说:“嗯,谢谢兄弟提醒,我知道了。”
看着方路杰的身影消失在偏门后面,张丙怅然若失地吸了口气憋在胸腔里,过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来,乌黑的眼睛湿润润的藏着大股的世浮沧桑。他在想,那样的人怎么就生在这样的时代里了呢?可惜了,那么干净的一个人……
第十一章
浦东民巷是一条脏乱的街,昏昏暗暗地竖立着一排挤一排的砖瓦房子。这里离新街不远,一般从乡下涌过来,想在城里扎根的人基本上都聚居在这里。这里的房子大部分是精明的城里人搭建起来的豆腐渣工程,成本不高,却能够从那些老实巴交的穷人们手里赚大把大把的房租。
方路杰提着藤箱顺着狭窄的巷子慢慢地走进去,路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毡茅草依墙搭建起来的,连帐篷都算不上的临时住所。一些老人和小孩就窝在那些又阴黑又狭小的房子里面。用一双双昏暗呆滞的眼睛看着他,显得很麻木。
方路杰只听说小五一家是住在这个巷子里,一路打听着才渐渐找到这里来。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小五家,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走错方向了。
巷子前面的转角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有摔东西声,哭求声,还有不堪入耳的漫骂声。方路杰于是就顺着声音找过去,一转角就看到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
一个腰粗推短,烫着艳俗大波头的中年女人双手叉腰站在一户小屋的前面破口大骂,一边指挥着人手把后面那小房里的锅碗瓢盆往外面扔。她脚下跪着个跟她年龄相当,却明显消瘦苍老的妇人,正不断地像她苦求。这样的事情不少见,大概是没钱交房租,被房东撵出来了。
“房东太太啊,这个月的房租我们是交了的啊,明明还有十多天的,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过完这个月再走吧。我儿子伤重,无处可去,求您让我们多休养一阵,日子一到我们马上就搬,可现在真是走不了啊……”那妇人哭得伤心,无助地把自己儿子死死抱着,眼泪在那张枯黄的脸上漫过去,就像黄土坡上刷过了一场雨。她把自己儿子抱着,像是被逼到绝境中,手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她抱着的年轻人眼睛半睁着,眼泪同他的母亲一样一直不断。他的腿摊直在地上,一条微微曲着,另一条,却空着半截裤管。他大概是被人蛮横地硬从床上拖下来的,断腿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把淡蓝色的粗布裤子染成了淡紫色。
方路杰手里的箱子嘭一声掉到地上,他看着那对母子,心里面战鼓纷飞般的一片动荡。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房东面前站着。“做人总要讲些道理,凭什么日子不到就把人往外面赶?”
那女人见方路杰穿的不俗,也就耐着性子解释。
“我们这都是这规矩,住着这个月就得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了。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哦,跟癞皮狗一样,就爱拖。现在房子抢手,他们不租有人租,我总不能亏着自己。”
方路杰听完之后没有再接话,他知道这就是当今的人性跟世道。他想了一下,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然后分出一半,递给那房东。“这些该够住一阵子了吧?”
“我也不欺生,这钱到明年年初都够了。”那女人接了钱,脸上却透出一股讥诮。“不过年轻人,大姐姐在这劝你一句,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
方路杰面无表情的,眼底却越发明显地强忍着心里的波动。他看看地上的杂物,“让你的人把这些东西搬回去。”
那女人讪讪地笑着,对手下人挥挥手。“搬吧搬吧,给了钱咱们万事好商量。”
无故受人巨大恩惠的老妇人一时慌了神,激动地准备给方路杰磕头。
方路杰拦住她,眼睛已然酸胀发红。他压抑着悲愤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她儿子背起来,说:“大娘,回屋吧。”
方路杰背着断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一步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再推开破呀呀的门,再跨过门槛走过泥砖铺的地,最后蹲在床前,把背上的年轻人小心地放下。
这一小段路走的方路杰异常难受,他低着头,喉咙梗塞,眼睛发烫。到最后他蹲下去几乎没有力气起来,于是摸到窗前的小矮凳坐下,手肘撑着膝盖,用手掌托着额头,虚脱的感觉一阵一阵从心底泛上来,头昏眼花。
跟在后面的老妇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弄得手足无措,惶惶地叫了声:“恩人?”
方路杰这才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那老妇人。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那一半钱,递过去:“快去找大夫,你儿子的伤拖不得。”
“这不能要啊,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那妇人是老实人,惶恐的不愿接那钱。
方路杰实在是疲惫极了,也心痛极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安慰这位苦命的母亲,把头又低下去,只说了句:“人命关天!”老妇人这才像是被惊醒了,怔了一下,忍着感激和辛酸退出门去找大夫了。
母亲一出门,小五几乎一瞬间从床上滑下来,一条腿冲方路杰跪着,磕头哭喊:“方哥,方哥,我对不起你啊方哥,我对不起你,我报应啊报应啊!方哥啊……”
沙哑嘶喊的哭声听得方路杰心颤,他通红着双眼硬把要死要活的小五拖回到床上。“笨蛋!说到底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方路杰再也忍不住,抱紧小五低吼着哭出来。大滴的眼泪掉下来,他捂住脸像困兽一样咬牙——天!这就是世道?这就是生活?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砍掉一条腿,叫他以后怎么活?他的未来怎么办?他的人生怎么办?!……方路杰觉得自己脑子要爆炸了,他越来越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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