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担心。”说着走到方路杰的担架前站定,无言地望着那张苍白的脸。“路杰,我知道你也好久未回家,现在你父亲来接你,你得答应我,二十四小时之内要醒过来。”然后他没回头,背对着方万崇。“路杰是我洪帮的兄弟,方会长现在带他回去就得有觉悟,您明白么?”
方万崇此刻居然很淡定,仿佛没有听见季长青语气中的阴狠和恐吓。他对家丁示意了一下,于是几个人走过来无声地和医护一起将方路杰的担架推出。在看着方路杰苍白的脸从眼帘下经过时,方万崇才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对季长青,又好像自语般淡淡地说:“生逢乱世,哪里能真的安全……当初我方万崇保不了这孩子,如今你们洪帮也保不了。可是到这一步,我也只能相信自己了。”
望着方万崇蹒跚而去的背影,季长青有些怔然。他忍不住思量方万崇刚刚说的那段话,心中不忍生出来一股孤独和悲瑟。不能不明白,方家,比他当初想象的还要复杂。而这个世道,对方路杰而言,比想象中还要残酷。也许方路杰就这么一睡不醒会是幸福的,否则……季长青闭了闭眼,无力再去想象那个否则……
秋天的金菊在庭院中绽放,千层菊是方万崇比较喜欢的一种,每次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出神。三房的苏芩走过来站在方万崇身侧,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绽开的花,忍不住问:“老爷,又在想念大姐了?”大姐指的是方路杰的母亲蒋青梅,前年投井自尽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这事情平息下来,再回想才发觉人世无常,变化多端。
方万崇虽已有老态,但是还是透着当年年轻时的风范和气度。他回头看着比他小了整整二十岁的女人,发苦地笑了笑。“苏芩,我将那些本不该你知道的事情都同你说了,你不怪我么?”
“老爷不当我是外人,才愿意和我分享那些事情,所以我高兴,不会苦恼。”
方万崇忍不住叹了气,望着那金菊。“你和青梅一样的个性,淡然,不争,又体贴。我也不知道这在我方家是你的福还是你的忧。”
“是福。能代替姐姐在你左右,是我的福,就算将来不得已要和姐姐一样的结局,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的。”
方万崇终于把持不住心里的悲恸,头摇一摇,不忍回忆那在他心里残酷地停留常驻的遗憾和自责。又一个傍晚的残阳从云端洒落下来,荒凉的昏黄色带着一股难以把握的迷茫,像是弥留之人最后的叹息。“苏芩,你说我过去做的,是不是都是错了?如果是对的,那路杰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状况?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恨我,就故意不肯醒来?”
“不会的,路杰是个好孩子,你对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他会听见,会挺过来的。”
“会不会谁说了都不算,要他自己说了才算。若是因此而害死这孩子,我就真该死了。”
正在这时候,在病房里轮班照顾方路杰的丫鬟突然急急地朝这边冲过来,对方万崇福了福身,说:“老爷,路杰少爷醒过来啦!”
方路杰只觉得自己在一场大雾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此刻醒过来,居然已经一点对外界的真实感觉都找不到。他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挂则金色流苏的幔帐。房间里流淌着一股浓烈的熟悉感觉,好像这个明明看着陌生的地方其实他已经居住过多年一样。
程潜死了。
这个在昏迷之前像刻在了他灵魂上的事实在他一醒来的时候就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一点都不用怀疑是做梦还是幻听。
太累了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方路杰慢慢将手扶到脸上,手背盖住了眼睛。外面世界的光刺眼,他不想看。此刻他心里堆积了太多的无奈、悲愤、伤感、纠结、痛苦和窒息,他于是紧紧闭住呼吸,把空气和声音和光统统屏蔽在自己之外的世界。一点都不想知道所谓的现实,一点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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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参赛期间,所以这一章应该是三千字。(囧,昨晚定时的时候只有一千,这里改正)
大家啊,看完了收个藏啊,留个评啊,推个荐啊!(^o^)/~
第十二章
“我方万崇一生都自认为对得起天地良心,一辈子并不想多得到什么,也不指望有什么多么壮烈的作为,唯一觉得成功的,是遇到你的母亲,并且娶了她。”
那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逼死她?你这样说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已经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偏执,阴狠,毫无人性。你这样想是对的,我对不起你吗母子。”
我不明白,你从来不说这种话的,你一生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有时候想一想,还是觉得自己当初的做法是错的。当然,就是不是错的,也至少证明我这个人夫、人父是太过分无能的,不然事情不至于如此。可是事到如今,我想要你知道,你的母亲当初为什么会死。你不小了,我觉得,有些事情,你至少是应该去知道。如果我再继续将你护在一片什么都看不透的世界,确实就是不公平了。你有自己的想法你长大了,所以有些该你背的东西,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已经不能代替你背下去了。”
爹,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路杰,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你娘——当初是为你而死的。我这么说你一定不信,所以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醒过来问我。”
方万崇伸手抚摸了方路杰额头上乌黑的头发,看着那双紧闭的双眼时,他眼里的沧桑感忍不住拥挤着凸显出来。“你要是想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就自己醒过来,我保证不再瞒着你什么,你该知道的东西,我一毫不差地全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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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面对父亲时,方路杰眼睛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沉默,他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可以说的。其实他在以前想过很多东西,在他知道方万崇从张并生手里那样护着他之后。他想过,等一切了结之后,他就回来和父亲好好谈谈,他要明白方万崇为什么一直以来要那样对待他。不是觉得多委屈,只是单纯地想要了解一个父亲的难言之隐,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想到要去了解自己的父亲。
以前就听说很多故事,讲做儿女的不到自己做父母的那一天,就永远不能了解到做父母的艰辛。以前他其实觉得这些故事太夸张了,凡是有点良心的人应该都是可以体会父母艰辛的,父母和子女之间,并不是有那么大距离的。只不过他和自己父亲之间是无从谈及了解和体谅了。
方路杰现在看着父亲时心中有些愧疚,因为他觉得以前听说的那些故事其实讲的就是他自己,他从没有了解过他的父亲,也没有了解过他的家庭。他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孩子。也是个失败人。记忆突然就回到被张并生抓进将军府的时候,那时张并生带着怜悯地问他:方路杰,老实说,你的家庭,你了解多少?
他现在忍不住把一切全部都在脑海里思考一次,他忍不住回忆当初像梦一样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原本想要回来好好坐下好好同父亲谈一谈的,但是到后来就这么耽搁下来。为什么耽搁下来?原因好像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从人被张并生抓走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吧。张并生的痛下杀手,段启的苦心陷害,还有程潜的……背叛。这些事情都已经使他忘记了之前做好的规划,完全沉浸了自己对于未来的迷茫之中。
好像在被张并生抓走之前还是有什么事情是急需要去做的,可是也耽误了。那是什么事情?糟糕,记不起来了。
“告诉我吧,爹——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好久没有说话,声音都已经干涩发哑。方路杰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床头的父亲,眼睛里却表达不出任何受惊或者意外或者伤感。
“你真的想知道?”方万崇面无表情,和那时候指着门外对方路杰说“滚!”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区别。
“您别这么问我,您不是已经打算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么?”
“这么说,你昏迷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得?”
“嗯,本来以为是在做梦,但是醒来想一想,就发现是真的了。”
“你这孩子特别敏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方万崇弯腰在床头的椅子里坐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他不笑,可是脸上却已经明显表露出某种犹豫。这时候房间里只有方路杰和父亲两人,出奇地安宁。方路杰怔了一时,突然才从父亲那张仿佛苍老了很多的脸孔上看到了某些忘了的事情。他忍不住挣着坐起来,问:“蓝姨呢?还有她的孩子呢?——张并生放人了么?!!!”
方万崇到这时竟然笑了一下,轻轻按着方路杰让他躺下。此刻这个不复强悍的老人才终于有一点慈父的样子,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仁慈的光辉。等安顿好方路杰,他才重新坐下,右手无事可做般地摩擦着左手上的玉戒。“我方万崇这一生,就你一个孩子。”说着抬头对方路杰笑笑,神色孤独怆然。
那时的打击方路杰心灵已经没有再反应,可是身体的本能还是提醒他正摆在他面前的糟糕的事。方路杰觉得脸上有种异样,用手一摸才发现眼睛先身体一步做出反应,一脸的泪水。
方路杰忍不住哽咽一声:“我对不起方家……”
方路杰被张并生带走后的第三天蓝姨太回来了方家,可是她疯了,整个人就像一个多年未经阳光照射的苍白邋遢的女鬼。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婴儿的襁褓,里面是空的。而她见人就说:“快看看我儿子,看他长得多漂亮。”后来稽查处倒是给了个说法,也让方万崇明白一切已无望。原本大牢这样的地方就不是普通女人和婴儿可以待的地方,那些刀尖上舔血的鸦片贩子大都是些亡命之徒,蓝姨太一进去就给毁了。稽查处的人说那个孩子是病死的。后来被人硬从蓝姨太怀里抢出来,不知扔到哪里去埋了。白天的时候蓝姨太就抱着空空的襁褓说“快看看我儿子,看他长的多漂亮啊”,但是到了晚上她就会一个人缩在漆黑的角落里,流着泪喃呢“我不会让孩子哭了,不会哭了,你们不要掐死他,他不哭了……”
第十三章
夜晚方路杰坐在房间里,面对着那扇雕花的乌木窗户看着外面夜空的星群在天空上明明暗暗地闪烁。他已经抵挡不住心里潮湿的落寞,双手纠结在一起无能为力地攥紧。他已经去看过蓝姨了,昔日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丽女子已经像一个彻底凋零的枯黄的花托,她的美丽、她的动人,她的精深算计和她的一腔妒恨都已经消失了。过去的一切在现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质量,她在这个世界赖以生存和苦心维系的东西都已经毁了。
方叔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清淡的食物。他本来是地朝床上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了方路杰竟然坐在窗户前,一时紧张起来。“少爷,你刚动的手术,怎么能这样胡来,来,赶紧回去躺下。”
“我不躺,您让我坐一会,我累了。”
累了,不躺下反而坐着。方路杰说这样一段矛盾的话,因为他着实已经被身边发生了的一切给颠覆了,已经找不到多少正常的、让他觉得生活可以继续下去的东西了。“我躺着的话,心里就不好过,会难受,坐着会好一些。”一想到别人的痛苦,想到疯疯癫癫的蓝姨,想到已经不在了的程潜,想到惨死的舅舅,想到投井的母亲,想到那些在脑海中一波波涌现的事件,方路杰就觉得自己再那么继续安然地躺着那就是罪。别人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他怎么可以继续让自己安逸地活呢?
“方叔,我想出去走走,你别告诉我爹好么?”
“……?”
“爹倒是不会拦我,但是我怕他知道了暗地里担心。”现在他已经可以坦然地叫方万崇爹了,因为方万崇又没有对不起母亲。真正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这个家庭的,其实一直都是他。“我出去走走,要是爹问起你再告诉他,否则就不要声张。”毕竟是夜晚了,总不能因为他搞的别人连睡梦都不能安稳。
“好,那我去给你拿件厚实的衣裳,你路上注意些,不要走远。”
大街上飘洒着一股特别深重的寂静,周围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人真的是不能孤单的,否则连眼前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就都会受到影响,都随着心境变的不好了。以前其实常觉得这条路夜晚很静逸,远处的光打过来时那些微弱发光的树和房子就像传说里的境地一样,别有一种悠然。但是现在看来不要说悠然,简直就像鬼气重重的阴间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木也像活了的怪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