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家商量,完全就是在玩儿命。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和青哥看得出来,大哥是心里有事儿,拿工作发泄。”
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方路杰此刻心中早就已经把一切都看淡。他问陆肖:“你,知道,我和潜哥的事儿吗?”
陆肖稍微地犹豫了一下,才把头点点。“知道了,大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不放到台面上说。”
方路杰感怀地笑了一下,心里知道,这个“大家”指的一定不是少数人。估计整个洪帮的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了吧。只不过不愿意提出来,因为那样就等于逼程潜把他们的事摆到明处来。那这事就坐实了。“还是那句话说的对,纸包不住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方哥,你也不要这样消极,这件事情别人的想法我不说,但是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和大哥都不说小孩子,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也没必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对不对?何必难为自己,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留,如果这段时间还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思走,那活一遭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是我们洪帮里的哪个人,每天那么拼命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向往中的生活吗?”
方路杰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陆肖。“一年不见,口才见长。”
陆肖也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手挠挠后脑勺。“青哥说也不太知道你和大哥当年发生的事儿,我也搅不清楚,所以你还活着的事儿我们也没敢告诉大哥,他现在还不知道你活着呢——青哥说,你这么长时间,明明活着却不肯露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他让我等你醒来问你。”陆肖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睛望着方路杰。“方哥,你打算怎么做?你,要见大哥吗?”
陆肖的眼神和口吻都深深地使方路杰心中无比惆怅,一时间竟有些沧海桑田般的错落之感。他摇摇头。“相见不如不见,只要知道他还好好的,我就知足。”
“方哥……”陆肖一听方路杰的回答,立刻苦下了脸。“难道你还怪大哥的狠心?”
“我不是怪他,当初的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方路杰停头低了下来,眼中无比地惆怅和挣扎。“当初走上这条路,本来就不该有回头路的……”他叹息一声,重又抬头望着陆肖。“我‘死’后帮会里怎么样,有没有再发生什么大的事情?”他其实是想问,有没有人提及段启的事情。那件事情他已一个人独揽下来,大家的注意力应该不会再集中在那上面。可是他放心不下,想听听陆肖准确的回答。
“你死了就已经是最大的事了,之后倒是没有再生任何的变故。洪帮在上海的龙头地位之后更加地坚实,现在就连青帮也已经低头。其他的,基本上没什么大事了。”
“那就好。”方路杰感叹一声,回头去看窗外,那被阳光照的明净透亮的世界。
第十章
位于租界交界上的“明仁”医院沐浴在初秋一片金色的阳光里,那些光线就像从天而降的纯金流苏一样,高高地从云端垂落下来亲吻着世界。
方路杰靠在床头望着外面的天空,安静的眼神飘渺着像远离了这个世界,正随着微风飘向遥远的高空。陆肖把他的病房安排在住院部的顶层上,这上面除了他,就没有其他病人了。
“我这样安排也是怕人太多会吵着你修养,知道你不喜欢吵闹。”陆肖倚在床头的柜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削皮。
“哦,但这样儿不太霸道了么?”他头转过来,乌黑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地望着陆肖。“‘明仁’的病房一直都跟大上海舞厅的‘黄金座’一样抢手,我一个人霸着这一整层楼,太过分了吧?”
陆肖削着苹果,笑笑没看方路杰。“不会,最近这里都没什么病人的,别说这一楼,连下一楼都空着的呢。”
“陆肖。”
“嗯?”
“你成天在这儿呆着,会里的人不会问你去哪儿了么?”
“青哥让我照顾你,再说你受这么重的伤也不能没人管。我就跟青哥合伙演了个戏,说我爷爷生病,他们都以为这里住的是我爷爷呢。嘿嘿。”
方路杰看着陆肖把削好皮的苹果分成小块,看着他在分的时候手指微微地发着颤。
“陆肖,你给我说实话吧。”方路杰看着陆肖,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就像蒙了一层灰,暗沉暗沉的,涌动着一种晦暗的海浪。“你把我同外面隔得这么紧,又不让我看每天的报纸——你对我说实话吧。”
陆肖手一抖,瓷碟叮一声掉在地上,苹果撒了一地。“方哥……”陆肖颤微微地抬头看向方路杰,那一双一直笑着眯起来的眼睛现在就像海上一缕被风浪吹的忽明忽暗的灯。
他在方路杰面前笑了太久,真的笑的太久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笑出来的,直到终于忍不住,这一刻眼泪啪的一声掉下来。
“方哥,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想知道实话。”方路杰望着陆肖,眼睛里透露着一股像孩子一样的期盼和不敢置信的挣扎。而接下来的,将是一场对他的毁灭,一场从天堂到地狱的毫无悬念的毁灭。
东庭大会的那一场大火轰轰烈烈地烧掉了盛极一时的东兴茶楼,也烧毁了相邻的好几座豪宅名楼。死伤有多少人已经没人计算的清,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次损失最严重的,是洪帮。
不管失去多少名会内的核心成员,都比不上失去帮会主人来的更具毁灭。
事发后不久,当季长青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情绪几乎没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大致地听手下人把之后的事情报告了一下,脸上没什么悲愤或者崩溃的表情。他起来换了一身衣服,直接下令召开了三堂五社大会。然后纷乱的一天一夜过去,他用一种强势的速度迅速摆平了失去程潜给洪帮内部带来的混乱。他此刻像一个遭遇剧变而瞬间从幼稚变成了稳健深沉的儿童,一下子挑起了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那份责任和重担。程潜的眼光是不错的,似乎任何时候,只要他打定主意离开就一定会为后路留下坚实的基础。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即使是打定主意走到人生的尽头,也不会把自己的责任完全丢下。
“妈的,现在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是混蛋,混蛋……”
坐在原本属于程潜房间里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季长青双手抱住头,脸孔深深地垂下去。他咬着牙,嘴里一遍一遍重复那一句混蛋。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怎么没有冲进大场大火里一块儿烧死。不过他现在真的明白一点程潜当年的感受了,在大火的灾难之后,当他面对底下一双双用期盼和苍茫的眼神看着他的人时,他瞬间就被那种无形的责任感撑住了。他知道是小斌从后面打昏了他,他也没有发了疯地去火场的废墟里寻找程潜。他只是很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处理起程潜以前每天都在处理的事情。
他们都是男人,一旦怎责任落到他们肩头时,他们就会本能地摒弃伤痛,伪装出一幅坚定的表情来对待身边的事情。那一刻他是轻松的,甚至能够将悲愤转化为力量。可是在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当责任稍稍退下去的时候,那种毁天灭地的伤痛会比之前更胜十倍地涌回身体里来。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个不断憔悴下去的程潜每天都在承受着这样的煎熬……
小斌在这时推门进来,一张淡漠的脸带着点怜悯地看着季长青,说:“‘明仁’那边传来消息,方路杰病危。”
一听到这样的话,季长青慢慢抬起苍白的脸,竟然没有太过分的悲瑟。他猜到一定是陆肖那边没撑住,况且面对的是方路杰那么敏锐的人。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像请求般的对小斌说:“别来跟我说,什么都别来跟我说。我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接着他一手捂住双眼,呼吸间低沉伤悲。
第十一章(有添加)
像方路杰这样的人,你越是隐瞒着他,他知道真相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如果假装把一切都摆到面前给他看,说不定就能瞒他一时。
田原成说只要能暂时稳住方路杰的情绪,这个人就能够活下来。但是现在看来,面对的是方路杰,这一招到底没有用。
季长青累极了,程潜给他的打击太重太重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程潜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抢救室外面的过道上一片无声,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感受。这个时候谁都没有力气说一句话,都只能垂着头,像是精疲力竭一样,对接下来的一切的毁灭和打击都只能颓废地抱着一种认命的态度。季长青连续两三天没怎么合眼,一张脸青灰青灰的,像被雨水泡过一个来回,又在冷风里吹了几天几夜一样。
“本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啊?”季长青手撑着头,有气无力地问一旁通红着眼睛的陆肖。
“对不起青哥,是我办事不利,没瞒住方哥……”陆肖心里难受,可是一点办法没有。
“你别自责,这事儿不怪你。”季长青叹一口气,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锁在胸膛里。要不是这样勉强自己喘气,他估计要被这样的压力逼到绝境,连呼吸都呼吸不动。
走廊里突然传过来一阵细小的躁动,有人正不顾走廊口的守卫,要进到这里来。季长青头一抬,本来眉头皱着的,但是一看到来人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抢救室外的过道不宽,顶头一扇彩色的玻璃窗正对着西方。现在傍晚的阳光正透过那扇窗投射进来,在地上和走道里都打下了残阳的余晖。方万崇步履沉重,生硬着表情从走廊那头朝这边走过来。他身边跟着方叔,身后几个随来的女眷和下人。洪帮的守卫并不知道这位步态威严的人的身份,所以不客气地挡了道。恰这时方万崇抬头望着季长青,那双眼精深锐利,好像在无声地问:还不叫你的人让开?
毕竟是方路杰的父亲,季长青曾经有过几次刻意去了解过这个人,所以见了面也并非不认识。
“别傻站着,给方会长让路。”
方万崇拄着拐杖走到季长青面前,脸色显得不卑不亢,也不见得有多么悲痛。他只转身朝周围望了望,才最后问季长青:“人怎么样?”
“你不看见了正在抢救。”陆肖这时插进来,不太客气地对方万崇应了一声。他对方万崇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方万崇拿带钉的棍子抽的方路杰手臂血肉模糊的时刻,所以现在看到方万崇,他下意识地举起了一股刺。
方万崇听了陆肖的回答,竟然没多大反应,连一个冷漠的眼神都没有。他抬头往抢救室上挂了帘子的小窗看了一眼,然后落寞地低下头,在旁边的长木椅上慢慢地坐了。此刻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才现出来一股疲态,低头的瞬间双眼中泪光一闪而过。而季长青注意到了,方万崇那双显得沧桑的手正攥紧了手杖,微微地发颤。管家方叔似乎感受到了方万崇内心里的痛苦,一双干涩的眼睛微红,却无力去宽慰。因为他太了解自家老爷的脾气,安慰和哄骗的言语对他没有用。
等了似乎非常漫长的时间,看着窗外的残阳从金辉变成红霞,再从红霞变成暗光,最后从暗光骤然变成了昏暗那扇彩窗所能投进来的光俨然已经消失殆尽了。而在一片沉闷无望的夜幕里,远处的灯火稀微地才透进来一点。远处的灯火实在太弱了,传过来时就像一盏明明灭灭的孤火,让人不能从中得到一丝宽慰。反而觉得希望在离的越来越远。
抢救室的大门在临近凌晨的时候打开,里面的医生都一脸疲惫,涩着双眼摘下口罩。
“病人现在重度昏迷,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如果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醒来的话就有希望,但是相反,就危险了。”
方万崇双手攥着手杖一阵颤栗,全身都僵硬了那么一瞬。身后的女眷似乎是他第三房的苏芩,此刻也一脸的伤感。
“准备一下,把少爷接回家。”方万崇站起来对身后的下人说,而那苍老的身躯则僵硬的颤抖。
这时候医护正将方路杰从手术室里推出来,陆肖跳起来挡到那些正要上前的下人面前。“你现在带方哥走不是要他的命么?!”
“方家有最好的医生和护士,不劳你操心。”
陆肖咬着牙,脸色发红。“现在谁敢动方哥我要他的命!”
“陆肖!”季长青一直沉默,到这时才出声,去阻止的却是激愤的陆肖。“方会长的儿子,方会长自然比我们更加疼惜,你不用担心。”说着走到方路杰的担架前站定,无言地望着那张苍白的脸。“路杰,我知道你也好久未回家,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