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别叫……”
苍白的手指伸过来,轻微地攥着季长青手臂。那手指那样惨白,就像被抽干了所有汁液、已然枯萎的树藤。
季长青不愿这时候违背方路杰的意愿,于是收声不叫医生,低下头,借着天窗微弱的光去探寻方路杰依旧深埋的脸。“路杰,你怎么样了?好点吗?”他大致猜得到,方路杰这时的痛,医生治不了。
痛苦的抽气声勉强压抑着,牙缝间依然听得到微弱的呻吟。“长青……请你给我找一身干净衣服……我想洗个澡。”他断断续续地吸一口气,声音弱弱地从嘴里发出来。季长青努力地听着,生怕会漏掉其中任何的一个字。这个人的声音这么虚弱无力,仿佛一股青烟,挣扎着摇一摇,马上就会断掉。
“——让我干净地走吧。”
第三十一章
济公堂里的云雾充满了靡靡的气味,闻了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那些袅袅上升的青烟带着这个人世的沉重的悲往,慢慢地飘上天,越来越远。
方路杰脸上静静地就像一隅安宁的孤岛,在风动雨动的大海上泛出远离尘世的烟青色。
他站在大堂中央,左眼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伤过的那只眼睛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那就像一道裂缝,他现在看世界时,世界永远都横贯着这样一道鲜红的裂缝。但也好像这就是他的人生,他横贯了一条鲜红裂缝的人生,永远都补不齐了。
他从头到尾,往大堂四周望了一圈。然后停一下,又从尾到头再重新望了一遍。他把眼帘垂下来,像是有些失望了。
“潜哥和长青都没来?”
身边连一张熟悉的脸都看不到,一个人死是很孤独的。
洪帮刑堂里的人是接触得最少的,那些人一个个站在面前时,就和后面那些供奉着的列代先祖的灵位一样庄严深沉。他们的面孔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早已经看透了生死一样淡定。
一个满面白须的老人是这个刑堂的执掌人。齐老站在方路杰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精亮得有些刺人。他对方路杰说:“帮主不在,如果你有话要留,我可以代为转达。”
方路杰怔然了一下,随后笑了,摇摇头:“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很少有人进了这刑堂之后还能想你这样笑得从容的。看得出来,你不在乎生死了。”
老堂主是执掌了这个刑堂三代的元老,洪帮里面任何一个人论资排辈,都没有他资历高。“我老了,今天这场刑事,本不该我来主持。可是几位老辈联名请我出来——他们希望你即使死后,也可以在这济公堂留名。”
大堂之上奉了三把红木座椅,济公堂的闻叔和以前“风堂”的莫老两人坐在上面,两张苍老却正气庄严的脸孔不动声色,亦不表示他们对方路杰的痛惜和扼腕。
“谢几位前辈,是方路杰辜负几位了。”
莫老是方路杰自进洪帮之后接触的最多的老一辈,他好围棋,总喜欢拉着对围棋明明一窍不通的方路杰对局。生气的时候不说话,总一副老小孩的样子,要是发起脾气,一定少不了那句“卧槽!”
此刻的莫老看上去和闻叔一样的庄严深沉,不见一点平日的古怪脾性。他抬头对方路杰望一眼,经历过时代变迁洗礼的苍老脸孔像一潭沉淀了百年历史的湖水的底。从容,却怆然。“你放心走吧,你走了,我就找老闻下棋。缺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闻叔是个严肃的人,那张脸从来不见笑容。他对方路杰点了点头。
一切如尘埃落定,再没有半点回头余地。
周围站着一层层的人群,人群里面闪烁着一些熟悉而悲瑟的脸。陆肖的脸此时看上去最痛苦,他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每一点表情都直接地表达了他当时的心情。江绩不像陆肖,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个陌生人在看一个外人的生死。可是他那张因为失去一条腿而变得颓废的脸,此刻却充满了深沉的遗憾,看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遗憾。
洪帮是上海所有帮会的龙头,每次举行重大的决定,都会邀请其他帮会的人来,一同做个见证。这次只要受刑的人能活下来,那么恩怨一笔了,永世不追究。
所以当何家凡的脸出现在见证的人群之中时,方路杰一点也没有意外。他脸上淡淡的,带着将死之人全部的看淡和豁达。对何家凡笑了一下,好像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做无声的告别。
第三十二章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到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过往如洪水一样涌来,排山倒海,暗无天日。
何家凡双手死死地攥紧,心里就像爆发了猛烈的岩浆的热流,滚烫得叫他生不如死。
可是他面孔上沉静,带着历代青帮主人特有的深沉和魄力。
自从方路杰和他正是绝交以后,他就很少为什么事情动容,那张年轻的脸过早地有了昏黄的沧桑质感。他就像是一面被过分打磨过的镜子,光滑坚硬,理性固执。可是当再一次他看方路杰的脸时,他还是觉得就像在看一座山,一座他走进去就再也找不到出路的山。
济公堂上缭绕的神香就像一股股送人离世的轻舟,渐渐地升高。何家凡攥紧手,听着齐老在大堂中央念诵祭天词。
方路杰被刑堂两名青年带到正中央竖起的木架上,铁链锁着他双手,哗啦啦,将他陈列在历代先祖的灵位面前。
这座木架是同洪帮的历史一样漫长而沉默的见证人,它上面被打磨得光滑发亮,像一个冷静客观的老人一样见证了一个一个,被绑在上面的人的灵魂的飞升。
背后的木柱硬实坚定,背靠着它时很稳定。方路杰闻到木架上淡淡的檀香味道,原来这是一棵上好的千年檀香树做成的。也许只有这样珍贵的东西才配得上做生死之间的轴承,才能载得动一个人灵魂的重量和心的负担。这棵树也许是在壮年被人砍下,轰轰然倒在万籁俱静的山林。
齐老在念诵祭天词,庄严而苍老的脸孔沉淀着年轻人永远领悟不了的辉煌与沉重。
“祭天执行,生死在天!”
“醒过重生,生而无怨!”
“两不相欠,死生由天!——”
在场的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沉默了,每一张面孔沉默着,就像一片对世无言的树林。
齐老念完祭词,庄重的脸停顿片刻。他望着飞檐下露出来的昏沉的天,眼中不见一丝世间的尘埃。
他抬起手,两个青年人从大堂的两侧走出来。他们脸上和齐老一样,脱离了世间的牵绊一样,其中一个手里托着红色缎底的乌金托盘,托盘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三把用红色丝绳细细缠裹了刀柄的匕首。匕首端上来,最亮的地方竟然不是那些锋利的刀刃,而是那些紧紧交织的丝绳绑出来的鲜亮的柄手。
齐老抬起的手举到头顶,整个大堂里安静得就像沉浸了水底。接着他的声音才缓慢而沉重地响起,随着他放下的手,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三刀祭天,刑!”
方路杰看着陈列在面前的三把鲜红的匕首,心里时而安静时而嘈杂,那一瞬间变得复杂和漫长,他好像脱离了正常的时间的轴线,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现在正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进行着的事。
“一刀祭天——痛改前非!——”
“二刀祭地——肝胆相照!——”
“三刀祭人——生死由命!——”
祭词念完,一切的节奏就突然变得快了。
面前两个青年,一个拖着刀,另一个双手从三把刀中取出一把,然后他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眼望着方路杰。那一双眼就像一个漩涡,深得能将人吸进去。方路杰一晃神,那把刚刚还被青年托在手里的匕首就深深地没进他的血肉之中。
“!!……”
那个过程快得无从反应,方路杰深深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喉咙里才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木架上的铁链随着他的悲鸣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然后他迅速地失声了,脸上像被咸涩的潮水浸泡过一样惨白。
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下来,蜿蜒着像一条爬行的红色溪流。他整个人虚脱了,无力地靠着手腕的锁链支持着站立的姿势。长青说的对,这第一刀扎在穴位上,不要命,只是要人活活地痛。
就如同第一句祭词说的,痛!改前非……
方路杰一双眼无神地半睁着,他逼到绝境般地死死攥着手。这才是第一刀,后面还有两刀呢。他默默地闭上了眼,心里叹息般的一声:
“程潜……”
第三十三章
程潜将自己深深地锁在离济公堂不远的崇文堂香堂里,命令今日不准任何人打扰。
济公堂举行所有有关祭天的仪式时,大堂外都会雷动鼓声。上一次听到那里的鼓声是什么时候?是方路杰加入洪帮核心三堂五社仪式时。那时候他在济公堂的内堂中激动地等待着鼓声响起,心中热烈而充实。他向往着那一刻到来,他觉得那是和他遇见方路杰一样的,令他激动不已而幸运不已的时刻。
此刻他心惊肉跳,等着稍后会传进来的鼓声。当鼓声响起时,行刑就开始了,他的小杰就要从这个世界上不见了。
仓皇低沉的哭声从程潜喉咙里压抑地释放出来,惨痛无助,含着他对心爱的人全部的悲瑟和苦楚。窗外的天光多么刺目,那高高悬在头顶的太阳是否真的有神明在掌控?一个人死去之后灵魂是否真的会留守在他生前最爱的人身边?如果真的有,那神明会允许他们的灵魂将来相聚吗?……
“路杰,路杰,我该怎么做?……”
程潜沉浸于悲痛,面孔垂下来抵住面前的桌子。而这时鼓声响起了,铿锵的鼓点像一发子弹,深深地钻进程潜心脏。他双手揪紧胸膛,头垂下来在大理石圆桌上重重地撞击。而那种低沉浑厚的哭声像动荡的大地一样,使整个世界都乱了。
“痛改前非”的第一刀之后,方路杰渐渐地陷入恍然。他半睁着眼,静静地看周围的世界和人脸。
第二刀是肝胆相照,是这个威武了半个世纪的帮会的精神的根本。
方路杰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和程潜是否肝胆相照过,如果相照过,那一定还照顾得不够,所以最后他失了程潜,程潜也没能留住他。好像在过去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他是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为程潜做些事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程潜,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和程潜比肩站立。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最终不能和程潜站在一起。
第二刀的祭词已经开始了,面前那个执刑的青年人已经拿起来第二把匕首。
高堂上供奉着一排排整齐而庄严的灵位,在神香之后静默地旁观着世间的一切。按齐老说的,他死后也会被人在这里立起一尊灵位,他也会成为这些冷静见证着时代变更的人的其中一个。以后当他的灵魂高高地在上面向下看时,他能够看得到程潜吗?程潜会看到他吗?当程潜抬头仰望他的灵位时,他们的视线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温柔地触碰吗?……
方路杰闭上眼,停止了对未来的思考。
他想,还是不要看见吧。于自己、于程潜,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时代里浑厚的钟声沉沉响起,神明们居住的天空如此浩瀚而孤独。一开始就不得人世许可的感情,果然就要断得不堪。方路杰渐渐迷惘于眼前缭绕的云烟,视线再看不清周围任何一张脸。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是那条被张并生伤过之后就遗留在眼睛上的那条红色的裂缝,那是他的人生,他永远也补不好的缝。
“眼睛怎么样?”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还可以保住部分视力。”
“那就好。”
“我快成瞎子了还好啊?”
“没关系,有我在。只要你还活着,就成!……”
时光断裂了一道面,寂静无声地把过往倾洒在了眼前。那是一张张昏黄的照片,上面凸显着他们每一张笑和哭的脸。盛大的过去和现在的局面衔接,变成了一副从云端坠落泥土的黑白的图。那张图是他可以用心收藏起来,可以用来囊括他过往一生的记录。
“程潜,你大哥说世上没有打不垮的困难,有的,只是被打垮的人心……我承认我的心,被打垮了……对不起。”
………………………………昏黄时代第二卷完……………………
第一章
昏黄的时代上空流淌着一潭青灰色的云团,使整个上海的天空都在这样的颜色下变得深沉。季节转了一个来回,静静地,又走向之前的那一片金黄色和火红色交缠绵延的秋天。大概是这样的季节见的多了,再看时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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