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冷淡下来的人,十六有些慌,却不敢再问。但下一刻石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它急了,跳起来咬住他的衣角。
那人停下转身,蹲下来看它,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有没有生气。吐出带着点点冷冽竹香的衣料,十六害怕地闭了闭眼又睁开,小声说:“我的名字……是你给的。”
石人一僵,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不是!”
和上次毫无情绪的冷硬不同,他语气虽然不甚激烈,但却明明白白地带了些疾言厉色的意思,十六心中难受,忍不住再去咬他的衣服,却被他使劲挣脱了。
被那力道带的踉跄了一下,十六退后一步吐出嘴里的布条,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两次,向他提到过两次自己的名字,结果都是一样。
那个说话不多却似乎从来不生气的人,为什么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如此严厉,单纯的小神兽心中揪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因为赋予名字会对他有什么损伤吧……啊啊啊别压!”正忙着应付小麒麟的飞觞抹了把汗,抽空道。
“什么叫有损伤?”一脸欢脱和飞觞打打闹闹的麒麟不情不愿地放弃了“扑人”的行为,十六看着也忍不住擦擦汗,“为什么会有损伤?”
“唔……别咬,我也不知道,大概相当于某种约定?跟你说了别咬……”飞觞把已经很破又被麒麟咬得更破的衣角扯回来,“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建立某种联系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是这联系他本来就不想要,那就……嗷!”
被按了一爪子,顺势捂住伤处半真半假嚎了一声的人立刻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小麒麟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手,问:“疼么?”
“有点。”飞觞笑开,戳了戳它头上的小花。
这两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熟络了起来,麒麟看不见,能去的地方有限,别人八卦也插不上嘴,十六又是个闷的,只有飞觞会轻轻戳它的小花会陪它玩闹会说很多外面的故事。
所以这几天飞觞一睡醒,小麒麟就立即粘了上来,反正石像是不会累的。
“讲个故事吧。”这会儿安静下来的麒麟蹭蹭身边的人。
没人理的十六准备走开,却被这个故事拉住了。
那个故事,是朱衣堂的故事,是却月的故事。
真有这样的人么?
一身红衣神采飞扬,容颜俊美如同天人,明明是凡人却神魔皆敬,以一己之力光大玄门,后人为了纪念他,将他所属的流派称作“朱衣堂”。
在后辈们传说中,那是个比神仙还传奇的人物。
“我就是朱衣堂弟子。”飞觞一脸自豪,小麒麟一脸羡慕。
十六只轻声道:“后来呢?”
“后来……”飞觞抓抓头。
“后来他死了。”石人走近,淡淡道。
飞觞和麒麟都是一脸不信兼扫兴的表情,十六看看他,把头低了下来。
后来他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世上再没有朱衣却月,”石人冷声道,“他埋骨的地方,叫做乌衣山。”
九、你该走了
朱衣却月,埋骨乌衣山。
一时间三块石头一个人全都沉默了。十六和麒麟不知说什么好,而飞觞心里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感喟的情绪。
那两个代表颜色的字含义是模糊的,但他都隐约觉出,其中有很多不能明说的东西。
就像他听说过却月是如何轰轰烈烈活着的,却从不知道他怎样死去。
更不知他埋骨何处。
“这里……是他的墓?”飞觞回身四顾,只看到残破的墓道和四散草中的石像,“那你为什么会有却月的名牌,难道……是你挖出来的?”
话一出口又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哪有守墓的石像去盗墓主东西的事,不对……石像会盗墓什么的,本身就是奇怪的吧。
“你问得太多了。”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在这里也待得够久,该走了。”
小麒麟轻轻“啊”了一声。
飞觞没有说话,直到石人转身走开,完全离开他的视野时才轻轻松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杀气。
作为玄门的新锐弟子,出道数年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深沉不可侵犯的杀意,退一步则平静无波,若进一步则会整个人都会被笼罩其中,避无可避。
这是警告。
这个非鬼非神非妖的奇特石人,让他离开。
飞觞再次看了眼深草掩盖下的尚存留着几分恢弘的遗迹,想起却月的事迹,心中迷惑不减反增,这地方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太多秘密,突然要走,他倒有些踌躇了。
正在这时,身边的小麒麟轻轻说了一句:“乌衣山从来没有人来,你是我摸过的第一个人……”
语声不舍,若它有眼睛,恐怕早已难过得哭了出来。
飞觞心中一软,摸摸它残缺的脑袋,随口道:“我还会……”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它说这座山从未有人来过。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冰寒,若没记错,这座山距离繁华之地不过百里,却成百上千年杳无人迹,自己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那该是一个多大的禁忌。
一直到出山回到朱衣堂之前,飞觞都觉得自己那天做出的决定是对的。
重伤之际误入此山,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他自忖没有同石人对抗的实力,而那些秘密更是早已超出他能窥探的程度。
不该碰的不碰,这世上还有好多美景可看美酒可喝,一向以善于享受著称的飞觞从来都不傻。
决心已定,第二日离开的时候还是费了些周折。
小麒麟不哭也不说话,只是抱着飞觞的腿,把人磨得没办法了只好俯身哄它,又是摸脑袋又是挠爪子,好话说得比应付师妹的时候还多。
麒麟还是没说话,但是抱着的力道稍微松了松。
飞觞想趁机把腿挪开,正费力拽衣角的时候听它轻声道:“我头上的花要开了……”
“放心,”飞觞笑得爽朗,“等开花的时候我来看你。”
小麒麟晃晃头顶的小花,终于轻轻在他裤腿上蹭了蹭,然后放开了。
那天的雾很大,飞觞下山的时候走得很慢很慢,身影却很快就隐没不见了。
自始至终十六都只是冷眼看着。
麒麟本来在它身边沉默,后来终于忍不住央它讲述看到的情景,十六笑笑说雾太大了看不见。
它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有隐隐的不安。
小神兽虽有灵识却终究懂得太少,它只是太习惯去观察石人,然后很模糊地觉出,石人的情绪似乎和这个自己捡回来回来的人有关。
那时谁都不知道,飞觞很快就又出现在了它们面前。
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快到十六来甚至不及后悔当初捡他回来了。
十、雾
那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大雾天气,雾气一直到近午才散,阳光也恹恹的没什么热力,空气湿漉漉的,花木倒是显得很水嫩,活物却有些蔫了。
小麒麟很早就睡了。
它嘴角微撇有些失落的样子,睡得却很安静,头顶上不知名的小红花贮着露水,在微风里颤颤的好像就要流下来。花苞胖胖的,已经有一瓣微微张开,想来很快就会盛放吧。十六在它旁边趴了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刚过午的时候就睡着,于是习惯性地爬起来蹲在草里看石人。
石人这些日子,越发不像个石人了。
也越发好看了起来……十六隔着长到鼻子尖的野草野花看对面闭目静思的人,实在想不出更多的形容了。
他待在原地静默的时间变少了,有时候会一个人默默地在草里穿行,有时候会离开到远一些的地方,带回一身的青竹和陌生的鲜花香气,而有时候则是站在墓道的尽头,一站便是很久。这样动起来的时候,他便越发像个人了。
比飞觞还好看的人。
只是这人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十六只能悄悄地看着,看他衣袂飘飘的好像柔软的云,迎上日色的时候眼睛里闪出微微的光彩,也偶尔会看到那双眼睛闭上,眼角有露珠一样的晶莹。
自从飞觞出现之后,他似乎并不高兴。
那日冷淡的带着杀气的样子再没出现过,只是背影会带上某些很沉重的东西,十六猜想那或许和他常常拿出来看的一块牌子有关,却不敢开口去问。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听到呢。
轻轻地叹了口气,小神兽把头搁在爪子上趴下,赶走一只在眼前晃悠的小虫,心里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
石人和从前不一样了,甚至小麒麟和自己也不一样了,整座山……都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种不安,在第二日天亮之后变得更加明显。
因为小麒麟依然没有醒。
乌衣山上的石头们其实都是不用睡觉的,只是时日漫长无从消磨,睡觉也算是件营生,就算最爱睡觉的那对石狮子,也只是把睡觉当成爱好,而不是必需。所以小麒麟这次实在睡得太久,也太安静,安静到让十六有些害怕了。
十六一向有些模糊的敏锐,比如它最喜欢的梅树死掉的那一年,比如天降大雪山上鸟兽绝迹的那一年,它都似乎早有预感。而这一次的不安,还远远超过了以往。
“喂,”它推推小麒麟,“该起来了。”
没有回应。
十六急了,抢了它的竹筒装水泼到缺了一半的小脑袋上,又威胁说不起来就把小红花拔掉,最后干脆啊呜一口咬住了麒麟的鼻子。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麒麟依然在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石人在一块大石上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十六犹豫了一下,跑过去咬住他的衣角,把他往一边扯。
看到小麒麟的时候,石人的脸色变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嗖”的一声,一枚响箭冲上半空,奇特的火光在天空中炸开,一团火球落在身边,将铺着花草的地面烧出一个洞来。
乌衣山杳无人迹,花木葱茏之中并没有供人上下的路径,但此刻雾气渐渐散去,较平缓的那一侧山坡上居然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最前面的一个,十六是认识的。
十一、是不是这里?
“飞觞,是不是这里?”人群中一个神情倨傲的老人开口,并不见他用大多力气,却声如洪钟,几乎响彻整座山林。
所有的石人石兽都静默下来。
石人眉峰一敛,缓缓起身,朝那一侧山坡看去。
他站的位置很高,浓雾散去一切尽入眼底,十六跟在他身边伸头看了一眼,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路。
山坡之上花木或断或伏,若非千百年来一直蓊郁葱茏,一时烧之不尽,恐怕早成了一片焦黑。水分少的枝叶和季节更迭留下的枯草上还燃着耀眼的明黄色火焰,空气中水汽很盛,黑烟冲天而起,呛人的焦糊味道顺着风直扑过来。
十六忍不住咳嗽起来。
而身后的小麒麟在睡梦中发出一丝细微的呜咽。
除了昏睡的麒麟,大家都在屏息沉默。纵然平日生活无忧无虑不解世事,甚至人也没见过几个,它们也轻易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敌意。
烟气变得更呛人了,山坡上的人却停止了前进。
飞觞低着头立在其中,远远地看不清神色如何,一身白衣雪似的干净,没了血污泥渍,半点也不见当初的狼狈。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飞觞……”那老人还想再问,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师叔何必再问,”来人瞥了飞觞一眼,语声尖刻,“看师弟这样子,必然就是了。”
“此地灵气充沛,一路上尽是有助修行的珍品花草,想来没错,”老人点点头,又道,“只是烧了有些可惜……”
“师叔又何必在意这些末节,”先前那人笑得更加刺耳,“最珍贵的东西必然在山顶上,飞觞师弟不是说过那里有石……”
“郁焱师兄!”飞觞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内息悠长,声音不大却可清晰地传出很远,但他却不同于先前两人,语声不知为什么低了很多。
“这里层层禁制,这样做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他顿了顿,道,“师父……”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那位名为郁焱的师兄假笑两声,大声道:“师弟还想瞒着么?短短几天,你的修为不知上了几个层次……问你又迟迟不说,难道真的想独吞此地的灵草异兽么?”
“郁焱。”老人抬手制止了他,又看了一眼飞觞,“这里的确有人为的禁制……所以除了草木异兽,说不等还可以找到前辈高人留下的修行法门,朱衣堂近年名盛却势微,没想到不远处还有这么一座山,简直是天赐奇迹……”
郁焱嘿嘿两声,余下诸人也都是一脸兴奋神色,飞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