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雕花大床的框子上……
这一下若是撞实了,非撞出一个大包不可。
孤零零的四郎像根草,随身携带忠犬的小狐狸像块宝。在惨剧发生之前,已经有一双修长而骨节粗大的手抢先一步垫在了床框子上。
四郎一头撞在手上,除开因为用力过猛而晕乎乎的之外,脑袋半点都不疼。他回头一看,立马高兴了:“二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屋子里气息不太对劲。我见你总不出来,便过来看看。”二哥收回自己的右手,把左手握着的飞剑交还给四郎。
刚才跳起来那一下,不仅没有撞到头,反叫四郎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床顶的框子上雕刻着一张古怪的脸,凸额头,大耳朵,三只眼,颇似前世见过的三星堆青铜人像。
“二哥你看,这是个巫人吧?”四郎踮起脚,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那张雕刻精致的人脸。
二哥也眯起眼睛看着结了蜘蛛网的床顶,半晌才说:“的确是后土族的典型长相。”接着,他又指着旁边的一个古里古怪的象形纹饰给四郎看:“后土族的纹章也出现在了这里,下面的暗道很有可能连接着三恶趣中的地狱道。”
“听说后土身化六道轮回,后土族原本是主治地下幽都的冥界王族,后来他们的地位却被道教中的东岳大帝和佛教中的地藏王取代。”经过陆爹的特训,四郎如今也是有常识的人了。二哥说道这些尘封往事时,他也能接得上话了。
二哥点点头:“古早的时候,妖族掌天巫族掌地,幽冥界原本就是巫族的领地。后来巫妖大战,巫族中的后土大巫生化六道轮回,天道一点悲心为泯,怜他为此方天地所做出的牺牲,便为巫族留下了一线生机。此后,幽冥之地便成了后土族人在巫妖之战后的安身之所。直到后来佛道两家的圣人出尔反尔,出手侵占了九幽之地。地上的凡人便只知有东岳,地藏,阎罗,而不知有后土了。”
史料与传说虽然对那场没有胜利者的巫妖大战只字未提,但是流传于百姓口中的神话传说,看似荒诞不经的山海经等志怪笔记,却巧妙的暗示了巫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用逻辑上存在的矛盾之处,比如互相重叠的称呼等方式,巧妙而隐晦的暗示了那些风化在时间里的过往。
四郎抚摸人像的手不知道触动了哪里,只听床板吱嘎吱嘎的响了起来,然后便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正是先前久寻不见的暗道。
洞穴一望不见底,好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有阴寒入骨的风呼呼的朝外刮,带出一股难描难绘的腐臭。四郎闻到的那股一直弥散在房间里的古怪臭味,原来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二哥率先跳进那个洞穴里。接着李保儿也闭着眼睛跳了下去。轮到四郎的时候,他往下面看一看,先前跳下去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这洞穴究竟是通向何处,洞中的黑暗如有实质,看得久了,就像是一张怪物的大嘴。
贪婪的大嘴?四郎立马想起了饕餮,忍不住想笑,心里也不怎么不害怕了。很沉稳地闭着眼睛往下跳。
跳的时候沉稳,落地却不一定沉稳。
这洞穴很深,四郎感到自己下坠了好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失重的感觉让四郎很不习惯。快要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四郎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头朝下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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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力气把自己颠倒过来,手忙脚乱的四郎便感到自己的头重重撞在一个凸起坚硬的东西上。一时只觉脑中色彩斑斓,仿佛有朵朵烟花渐次开放。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黑影,一双宽大有力的手附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四郎就没出息的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四郎一睁开眼,发现满眼都是黑暗。自己似乎被人背着,在半空中飞掠而过。
“醒了?”二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四郎点点头,想到背着自己的二哥看不见,他赶忙补充了一句:“醒了,二哥放我下来吧。我要自己走。”
二哥捏了四郎屁股一把,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不放。你实在太笨了,跳下来的时候居然会撞在骨头上面,还晕了过去,要不是我在你身边,早被此道中的恶鬼连皮带骨啃干净了。这里不比外头。妖族于此间一点势力都没有,所以你得跟紧了我。”
四郎想了想,就不再坚持要自己走了,转而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四周有幢幢的黑影夹杂这缕缕青烟,起初看不大真切,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一副恍如无间地狱的图景缓缓呈现在他的面前。
无边的黑暗中,生了许多瘦骨嶙峋的枯树,地上流淌着黑色的水里,水中黑浪滔天,浪花中间或隐现出一只惨白的手臂,畏缩着想要去抓踏水而行的二哥。不过,二哥的速度很快,飞掠而过时,带起的疾风像刀子般削断了这些鬼爪。
没有黑水的地方蠕动着许多趴在地上的古怪人形。
天上落着雨,仔细一看,却是小刀般的冰凌。尽管知道饕餮作为远古龙族,身上的皮极厚,这些冰棱根本伤不了他,但是四郎依旧尽职尽责的用自己的体内的元气撑起一个防护罩,细心的帮二哥档去从天而降的刀子雨。
在这一片黑暗中,有隐隐有几处红光一明一灭。是一个个烧炭的空心铜柱,每根铜柱都绑着一个焦黑的人体,上面的罪鬼发出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嚎。他们的身上被火光烙红之后,又立马结出冰花,此外,还要受尽冻饿之苦。而罪鬼的身体更是因为这一冷一热而东裂开来,鲜血淋漓,仿佛身体中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色莲花。
“这是哪里?呆行者他们去了哪?还有李保儿呢,怎么不见人影了?”四郎四处张望,心里充满了疑惑:“地狱?绿云为什么要把呆行者引来这里?”
二哥道:“这就是六道中最末等的地狱道。和尚和猫没看到。至于李保儿?我没怎么注意。他受到绿云摄魂术的控制,尽管极力抗拒,却依旧没能拿回身体的主控权,大约已经自动前去寻找主人了吧”
“那我们现在是去寻绿云和水生吗?”
“对。”二哥简洁有力的回答一句,然后便紧紧闭上了嘴。
似乎被地狱道可怕的风景震慑住了,四郎也老实下来,趴在二哥宽大的背上出神。
原来这就是地狱吗?刚才撞倒了头,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四郎自觉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然后,他的手就顿住了——自己落下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抬头一看,发现头顶上的门板好像自动合上了!
估计上面已经恢复了自己一进去时看到的场景。
四郎着急了,戳戳二哥的背肌,很担忧地问:“我刚才看到地道口合起来了,待会怎么出去呢?”
“没关系。我有办法。”二哥沉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好吧,四郎再次安静下来。可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安稳,因此才过了片刻,他就自动往上爬了爬,努力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二哥的耳朵和脖子处。
“害怕了?”二哥用手拍拍他屁股,简洁又俗套地安慰他:“有二哥在。”
就在这时,远处的天边忽然飘过来一朵血红色的云,地上的恶鬼都蠕动着,哭号着四散逃开。
二哥也停住了脚步,皱着眉看一眼那朵红云,然后迅速地绕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下面。
四郎自觉地从二哥背上滑下来,唤出自己的飞剑和混沌钟护卫在身前,打定主意不做二哥的小拖油瓶。
二哥腾出了手,随手点燃了一个好像是火折子般的东西,还有闲心转头安慰四郎:“别怕。领路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四郎就看到那片红云飘到了自己头顶的天空,云中有许多蹈空而行的怪人。他们的手里全都拿着奇怪的黑色绳子,头上还长着无比锋利的角,背肉隆起,手爪上俱抓着一个鲜血淋漓,乱发覆面的恶鬼。
“这里是我巫族的九幽之地,由后土大神接掌,你两个身为妖族,贸贸然闯入意欲何为?”一个如雷鸣般的声音嗡嗡响起。
“我乃始龙族饕餮,进入后土所掌之幽都,乃是为了寻找方才那几位误入此间的凡人。”二哥沉声回答。
半空中的巫人吃了一惊,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始龙后人?”然后,那队怪人便渐次降落下来。
四郎打眼看过去,为首的那个居然是久未见面的番僧。
“失敬失敬,原来是龙子殿下和胡老板。汴京一别,今日方有缘重逢,故人风采却更胜往昔。自从百年前地狱大乱,恶鬼纷纷出逃之后,人间与恶道之最的无间地狱连贯之路便忽然多了起来。那几人方才便经由其中一条,往十六小狱中的钵特摩世界去了。既然是龙子殿下来寻,我便卖你一个面子,二位且随我前来吧。”
四郎听得一愣,边走边悄悄扯了扯二哥的袖子,低声问他:“掌管地狱的不是阎罗王和判官吗?”
声音虽小,番僧还是听见了,他单手附在心口处,行了一个古怪的礼,道:“自从一个月前地狱大乱之后,判官等天道走狗被恶鬼所害,天庭一方已经失去了对地狱的掌控权。为了追回那些逃出去的恶鬼,佛道两方都不得不同意无间地狱由我巫族再次接管。”
四郎扳着手指头暗暗计算了一下,地狱大乱正是在汴京之乱后面,巫族自编自导的一出大戏终于落幕。看来,在人间退出中原的巫族却在九幽之地大获全胜。
“那你看见一个抱着只白猫的和尚经过吗?”四郎抬头问。
番僧笑了一下,很友好的卷着舌头回答四郎:“看见了。我们正觉得奇怪。这六道轮回本来就是由巫族族长后土化身而成,却被秃驴抢夺了去,将六道蔑称为‘秽土’,极是可恶。想不到,如今还有阿罗汉胆敢只身进入。”
四郎猜想,这阿罗汉便是指的水生了。看来他的确也是有来历的人。
番僧后面一个青面獠牙的巫人看见四郎这幅思索的模样,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般上下打量他,然后声如洪钟般笑道:“想不到啊,天道之子竟然是个可人爱的小东西。龙子,你怎么带着这么一个宝贝进入此间,他的味道如此惹人垂涎,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咬一口,您可不能怪这没见识的地狱众生按耐不住啊。”
卧槽!四郎心里愤愤然,面上却老老实实低下头做鹌鹑状。
饕餮看四郎一眼,嘴角浮现出隐约的笑意:“一路上都晕着呢。”
这巫人心里奇怪,觉得龙子殿下也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边冷酷凶残么,便有些忘形地继续说:“我琢磨着也是,若不晕着,这样鲜美的灵魂气息;纯正的混沌元气,早就招来那些东西了。”说着,他再次将四郎从头看到脚,说道:“这一位就是混……”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掌风推出去几丈远。
四郎被他看猴子般的眼神看得极不舒服,早就想要揍他一顿了。也不奇怪二哥会出手,只是他到底将这几个巫人的话听进去了,一时只在心里琢磨着:混……混什么呢?没有道理一见面就骂我混蛋吧?
番僧挥手阻止了身后骚动的部下,大步踏前,再次对着饕餮躬身行礼:“龙子殿下何必动怒。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
聪明的点到为止,番僧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指着前方一处隐约透出火光的地方说道:“两位大人,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行了一阵,火光渐渐明亮起来,番僧便停了下来:“贫僧便送两位大人到此处。因为接掌了地狱,必须将当年趁乱逃出去的恶鬼都抓回来。我们这边诸事冗杂,这便告辞了。”
二哥对着他们拱拱手,也转身拉着四郎离去。
双方背道而行。
四郎边走边回头,走出老远,他还听见番僧在唱着那只苍凉的小曲。只是这一次却换了词,苍凉的曲调了也增添了一丝丝自在和阔达。
生死异路,城郭何处?地下幽都,土伯居处。千秋万载后来归!千秋万载后往返!
***
二哥拉着四郎朝火光处走去。一路上,四郎感觉自己好像踩破了一层层发硬的黄纸或者是木头刨花上。
等走进了,借着那透亮的火光一看,入目的场景简直叫四郎差点没吐出来。
他们就站在一个血池旁边。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一片血红。
岸边干了的血卷起来,一层层好像被太阳晒得翻卷起来的纸或者墙皮。所以,刚才四郎的脚踩在上面,才会发出轻微的破碎声。墙角还有破碎的断肢,成群的苍蝇嗡嗡叫着,好像一朵黑云般飞远了。
池中的血水里,有许多活人和断肢载浮载沉。
“救……救救我。”四郎感到自己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水中伸出一双黑红斑驳的手,一个脑袋上长着两节身子的人趴在岸边蠕动。四郎吓了一大跳,一脚将这怪物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