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我想着,他似乎很喜欢咖啡的味道,一直端在手中,惬意地闻着它的气味,却一副不舍得喝掉的样子。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不经意之间,竟喃喃地吐一句奇怪的话:「好苦……」
名月听不清楚,抬起头来看我,问:「你说什么?」
我啊了一声,不觉掩着嘴别过头去,「没有,我说你的咖啡什么也没加,味道一定不好吧?」
这一次,名月真的定定地看住我,他的目光充满探究,里面浮现出我解读不了的内容。他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来不喝。」
我不敢看他,怕这样一看,所有秘密就会被全部掀翻出来一样。他一定起疑了吧?我不安地想着,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发现。
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反应。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情绪化。
因为他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只好赶紧换个话题:「为什么你会写小说?」
「因为想写呀。」
「这真是一个好理由。」
「那为什么你又要看我的小说呢?」
「因为想看呀。」我说。
「这也是一个好理由。」他笑。
「我说过,你的小说很奇怪。」我说:「你的书,主角全部都是人类。」
「这有什么问题?」
「但你不是人类吧。」
「那又如何呢?」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怪」在哪里。
我很认真地说:「身为一个机器人,你却沉迷地代入人类角色表述他们的故事,你不觉得这样做是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名月有一点点的惊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光滑平薄的镜片后,可以看到他异常明亮清澈的眼睛,他说:
「光,有件事你似乎搞不清楚。自机器人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起,我们的立场应该是与人类共存,而非与人类对立。我以人类为主角,并不等于我在否定我自己。」
「但人类就是人类,机器就是机器,我们永远不会一样的!」我突然激动地说。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的确是永远不会一样。」名月倒无所谓,他并不特别急于反驳我。但我知道他一定有着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像他所写的书。
「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我颓丧地低下头。「我跟以前不一样吗?」
「重组之后性格难免会有点改变,你不必太过在意。」他安慰我。
「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与记忆不太相容,有时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我会不会永远也修不好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名月温柔地拍拍我的肩:「你忧虑过度了。」
「仿生仿生,」我无奈地笑:「没想到连这样负面的情绪都那样的逼真,为什么当初不干脆直接植入正面的性格模式就算了。」
「你不觉得多方面的情绪才比较有生命感吗?高兴的时候就会笑,伤心的时候就会哭,这样感情才完整。」
「机器人的感情是完整的吗?我还以为那是编写在晶体上的一堆程式而已。」我有点不屑。
「你真的那样认为吗?光。」名月又笑了。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又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说:
「难道不是?」
他没有回答,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咖啡杯子的边缘。
咖啡已经凉掉了。他的目光放得很遥远。最后他依然用了今天最常说的一句话来结束我的问题。他说:
「我不知道。」
我常常觉得他在思考着一个无边无际的问题。因为他的眼光有时会变得很迷茫。
太阳直射的光线十分微弱,这个城市总是顶着一片灰蒙蒙的天,名月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时间,他说:
「糟糕,原来我已经坐了这么久,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我也反射性般突然站起。因为动作过猛还连带翻了身后的一张椅子,椅子落地的响声惊动了茶座的客人,他们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这边。
名月显然也被吓到了。他愕然的表情凝在我的面前,然后他试探地询问了一声:
「光?」
「你要走了?」我紧张地问。
「是呀,我约了爱玛在中心等,她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在抱怨了。」他笑:「你知道,让女孩子等待是一件挺严重的事。」
「你讨厌我吗?」我继续紧张看着他问。
「讨厌?」名月似乎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词般:「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刚才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讨厌我了。」
「讨厌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名月开着玩笑,他说:「到我讨厌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放心。」
他推了推眼镜,背上那个几乎占去他一半身影的帆布袋,说:
「我真的不能再跟你说下去了,不然爱玛就要发脾气了。」
名月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大声地问:
「我们可以再见面吗?」
他回过头来笑笑。没有回答。
我有一个家。
这个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我,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
「小炎,快来试试这个。」母亲走进我的房间,把一件手编的毛衣在我的身上大概地比了比。说:「看来大小刚好合身,太好了。」
我站起来,听话地把衣服穿到身上去,转了转身,母亲便笑了。她说:
「天气开始凉啦,不多穿件衣服不行。啊,你看你,房间还是这么乱。」刚说完就立刻动手收拾起来,还一边说:「今晚我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早点下来吃饭。」
我唔地应了一声,母亲整顿好一切,掩上了房间的大门,便离开了。
来到这个「家」已经快有一个月。
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依稀之中,我觉得自己曾度过一段与此相似的日子。
这个家庭很温馨,很和谐。不大也不小,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原本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妇。他们有一个孩子,在外面读书,名字叫小炎。
小炎寄读在学校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一个月前,他发生了意外,死亡通知直接寄到了家里,小炎的母亲当场晕倒在地,这个打击让她完全崩溃。
好不容易转醒的妇人,放弃了那段可怕的记忆,她依然每天定时收拾小炎的房间,依然定时地给远在学校的儿子写信,依然每天每天地对丈夫说:小炎今年毕业,这个暑假就会回来了,终于可以看到他,真好。
不忍妻子梦醒的丈夫只好附和,他说:是,我们的孩子马上就会回来了。
为了维持妻子脆弱的梦,第二天他就前往摩卡工业园,挑选了合适的「小炎」。
这就是我新的任务。以小炎的身份,愉快地与这对善良的夫妇生活在一起,合约期为六十年。
我离开了R2中心,走进了这个家。
躺在床上,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我的父母对我都很好,我也对他们无任何不满。况且六十年很快就会过去了,我到底还在担心些什么呢?
我常常做梦。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我们来说,睡觉是数据编整的过程,把日间的行为或事件记录下来,进行重新排列,存入深层记忆库,然后安然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再不断重新录入新的数据。以此确保资料齐全,但为什么会做梦?
是不是我的资料混乱了?还是程式编写出错?梦里看到的影像,是我从来没有「记录在库」的片段。
有人在不停地搜索。R2中心发出的高压电波层层包围上来,我越过一片又一片的障碍,不停地逃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只觉后面有恐怖的敌人在追赶着,他们不断地接近,再接近,看不清的混浊气流卷缠成一只巨大的手,突然加速前进,眼看就要把我捉住……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惊醒过来。
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偷偷地跑到楼下,不停地洗刷,洗洗洗,却洗不去心中郁闷不安的感觉。
身后有响声,我惊恐地转过头去。
一丝亮光自主人房斜斜透出,随后响起妇人担忧的声音:「小炎?是小炎吗?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的「母亲」带着一脸的关切,上前摸摸我的额:「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满身是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没事。」我轻轻地拿下她的手:「对不起。」
母亲奇异地看着我。久久没有作声。
我只好回到房间。继续躺在床上。
窗外的月光还是很亮。我合上眼睛,不知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昏睡。
思绪慢慢地飘到月球上去。
眼前浮过一片薄薄的红色。
我的脸上似乎沾上了鲜艳温腻的液体。手里不知何时拿着刀子,身后突然响起了巨声的警报,我丢下凶器拼命地跑。
怎么又是那个恶心的梦呢?我的意识半浮半沉,似真似幻,带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血迹,没命似地狂奔。
到底要跑多久才可以摆脱这令人讨厌的电波?我横冲直撞,没有目标,没有选择,没有思考的余地。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气喘不停,跑到哪里都没有用,我知道为什么。是系统监测器!我胡乱地闯进巷子里,胡乱地检查着自己各个部分。对了,只要把监测器扔掉他们就不容易找到了!
我拿起手边的工具,毫不犹豫地解拆着自己的身体,就把这些多余的零件通通都丢掉好了……我把那个细小的监测电子狠狠地踩在了脚下,一束强烈的电波开始扫射过来,我连忙跳起,继续向外跑开。
电波开始减弱,渐渐消退,我也开始摇摇欲坠。
最后我在那个街角停了下来。尽管我很不愿意,但我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经过刚才的一番拆卸和追逐,我腰间主要的螺丝全部错了位,它们就像放意要跟我作对似的,崩崩崩地一颗颗跳出来,卡断了我通往脚部的电源供应。
我就那样傻傻地站在街上。
一直站了很久,我看到黑黑的天。知道自己还得倒霉地遇上一场雨。
雨水把我身上的血迹清洗一空,摩卡工业园的雨,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它不但洗刷了我的罪证,还带来了一个人。
「光……喂,阿光。」面前的人叫着我,他还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脸。
我蓦地回过神来。看见他。
「你在发什么呆?」名月微笑地盯着我:「我在上面看你好久了,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不上来?」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身边周围。
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阳光刺进我疲倦的眼睛,街上高速行驶而过的子弹车一辆接着一辆,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原来我又跑到这里来了。
自那个梦开始之后,我就总是会毫无意识地逛荡到此处。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扇窗子。
有一次名月经过楼下,他很惊奇:「好巧,又在这里看到你。」
他说:「其实以前你也来过这里一次,不过我想你不记得了。」
然后他把我带上他家去。
自那次以后,我就常常自己一个人跑到他楼下来。
「你在作着什么白日梦呢,光?」名月说:「你这样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我以为你又掉螺丝了。」
我呆呆看着他,惨白着一张脸。
他叹了口气,说:「来吧,让我给你泡杯咖啡如何?」
把我带回家去对名月来说已经成了件平常的事。
有时我会定定地站在那里不作任何反应,因为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拉起我的手,把我牵走。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迷失已久的方向突然得到清晰的指引一样。
终于有人愿意把我带出那个阴霾的角落,让我站在阳光底下。
我看著名月无意识仰起头来观望天气的样子,我想只要待在他身边的话天空就会放晴吧?
一定是这样的。
只有他能救我。
我知道。只有他可以做得到。
因为我只在他的小说里,常常看到令人心痛的希望。
第三章
那个孩子,常常站在我的楼下。表情迷惘,神色游移。
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初遇到重生后的他,贸然地打了招呼,已经使我非常后悔。
他本就在他的路上好好地走着,不该因为我的出现,又回切到已经消逝的过去。
那个应该已从他的脑体晶片中彻底被剔除的,甚至连我也不甚了解的「过去」。
作为他「上一辈子」最后见过的「外面的人」,我这是在干什么?这是不对的,违反了机器人修复规则所规定的:「让过去永远成为过去」
但,让我最不能释怀的是,他曾忍受巨大的痛苦,吃力地对我说,光……这个名字,不要忘记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出卖」了他的人的身上。他不要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