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丰富的情感或想像来完成「命名」这样艰巨又重大的任务的物品需要名字时,人类就会为他们取一个。比如给机器人。
就像他叫名月,我叫光。
这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指代名衔,无论以后还有多少种代称,这第一个名字都会像生命的界碑,永恒地镌刻在我们每一台芯片的内核上。直到这块芯片被彻底毁灭。
每个名字都代表了一种身份,它是慈悲博爱的上帝赋予即使是批量生产出来完全无机的我们的小礼物。
它让我们能与其他千万个机器人区分开来。我们因为有它,而变得独一无二。
而对于我来说,另一台机器也同样是世上唯的,特别的存在。他叫名月。
一个机器人,喜欢上了另一个,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奇妙。
名月的房间很特别,竟跟普通人的一样,不仅家具齐全,还有张床。
身为机器人的我们并不需要专门躺下来休息,只要找到个像插座一样的能量补充器,即便在随便一个街角也可以完成「睡觉」的任务。睡觉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为了能量的补给,和对日间数据全面整理的过程。
他竟然买了张床,而我现在正躺在这张床上对着外面的卫二胡思乱想。
他到「R2」去了。为了蒙的芯片测试,要在那里待上一个星期。
而我,则刚从雷博士的秘密实验室里出来。
上次的故障,让我的机体超负荷运载,于是内部线路因为超高温而烧毁。雷博士说,下次遇到紧急状况时,要使用安全应警装置保护自己,同时通过红色通道向「R2」发射求救信号。他以为我是遭到了外部袭击,内核需要急速反应导致运转超速。我也只是点头,没有分辩。
否则我无法解释那强大的冲击来自一种叫「情感」的东西。
机器人也有情感。我怕他会对此感到可笑,或是恐惧。
人类太习惯掌握机器了。我们的一切动向,从行为模式到生存目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统统由人类设计制造。我们来自于他们的想像,创造力的物化。我们是他们思维的延伸,手臂的延伸,是他们的替代。
我们就是他们。我们不是自己。
我们不存在情感。
这是他们规定的。他们就像是我们的神,是上帝。
上帝说,机器人不能有情感。就如同创世纪时,她说男人和女人要离那个苹果远一点。
结果很显然,他并不真的这样全知全能。
魔鬼化身为蛇,被偷尝的禁果给人类带来了痛苦。但更多的是欢乐。
现在,那条看不见的蛇又在无声地引诱,让冰冷的机器拥有了情感。这不是程序上简单的仿生模拟设定,而是忽然间自己产生的。就像原子与原子经过多次碰撞,会有发生巨大能量释放的可能,机器人内部的程序过于频繁地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运行,也能得出奇妙的结果。
量变到质变,是不变的物理原理。
了解了感情的机器人是痛苦的。但也有欢乐。还不知道哪个会更多一些。
就像我常常因为名月而难过,又因为想到他而觉得快乐。
我总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甚至喜欢他了。这个时间,要比我们相识的时间更长。就像重修后第一次见面,在左岸的露天茶舍,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虽然他说他认识我的「上一辈子」,但我去查过,后来记忆库也迅速恢复了,重新回顾一遍,就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上一辈子」,我们也不过是在我重新被送入「R2」前的几个小时才真正认识,这不足以解释让我对他产生这么强烈感觉的原因。我认识更长时间的人,也不会像他那样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我老是在想,是否我的记忆库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是否我们在更早以前就已经相识?我们也许曾经对彼此了如指掌,亲密无间,所以我对他的感情才超过了对任何人的。
也许连第一次逃亡时,会跑向他家的方向,也是因为我的主芯片搜索到了他。
在危机的时刻,漆黑的夜里,我无意识地跑向我的光明。随后的一次又一次,我越来越习惯向他靠近,越来越离不开他。
可为什么我找不到更多的证据和记忆?我比他晚出厂将近五个世纪,我们就算一早就认识,也不可能比这个时间更提前。而且就算我被重修太多次,资料有所残缺,他不可能也不记得。可是从他的表现看来,他记忆库里关于我们交情的资料的确跟我是一样的。
那么,我们到底是老朋友还是新相识?
如果是人类,他们会说,也许我们是上辈子就结下的缘分。但,难道机器人也有前世今生?
我抱着脑袋,担忧地想,思虑过重,对机器人来说真是个危险的信号。
大概蒙在专注于做他的芯片对比测试,所以一时也没有空再联系我。反正他要是联络我,一定也是让我去做些坏事,所以现在我轻松得心安理得。
在名月家里待了一个晚上,在充满了他的气息的空间里,前半夜我在胡思乱想,后半夜在重新整理数据库;将新旧信息归档之后,又把记忆库里的资料统统查了一遍,果然是没有半点关于名月更早的信息。可是奇怪的是,每当我触及到「名月相关」时,都会有种模糊的感觉,似乎是心悸,也似乎是激动,脑子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要破壳而出。
这种心情不同于已经明朗的「喜欢」,而是更深更重的冲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是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被雷博士修理过这一回,有一些东西被改变了。也许是我的芯片,他发现了上面蒙做的手脚,于是彻底地又多做了些手脚。
反正我不过是个物品,像个棋盘,可以由得人在上面勾心斗角冲锋厮杀混战一片。虽然使用的是我的身体,但却与我无关。
这就是机器的真义。我们没有自我。
一直受制于蒙;即使不断地重修,我的记忆库里也因各种突发事件而不停地出现残缺的片段。往往一件事尚未做完,也许蒙就会召我去为他做另一件事,于是上一个来自其他人(例如我的养父母,学校的老师)的任务不得不突然中断,以后也无法接上,任务信号栏里只得部分残存,形成一个残像。这样的残像越积越多,经过晚间信息自动调整,从任务栏上归入记忆库,最终成为我记忆库中的一部分,无法自动消除。它们无序地排列充塞了我记忆库的空间,年复一年地积累,造成许多死角。所以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整理我的数据库,因为作为数据库最重要的组成的记忆库,资料根本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但如果我的芯片运作正常,这些根本不是问题。每个机器人都有可能遇到这些问题,但只有我做得越来越糟。其实我的处理系统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我的芯片功能异常强大,与同类型甚至目前最新型机器人的芯片都不在同一层次。但在出厂时为了不露出马脚,蒙限制了它绝大部分功能。即使这样,也足以让我具备了超越同类型机器人的处理能力。甚至,让我懂得了「思考」。
我的核心,它是如此卓越,以致让我不禁疑问:这真的是蒙造得出来的吗?如果他有这样优异的才能,要入侵本星的中央控制系统其实应该易如反掌吧?但如果不是,他又是从哪里得到了我?
几次机缘巧合的得手,让蒙的狂妄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让他以为他这个亚立安的天才便是全宇宙的天才。而其实,雷博士,终究高他一筹。
雷博士没有人为地重整我的数据库,而是在没有改动窃密终端的基础上,巧妙地释放了我。我的芯片,渐渐自由了。
加速地完善,加速地整理,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杂乱的数据库在几天的重新整理中逐渐变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我想,这其实是一种觉醒。
许许多多被忽略的,忘记的,甚至强行删除丢弃的数据恢复了,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甚至,有一些是我根本未曾见过的,却又因此受到强烈冲击。
例如,我看到了漫天的火焰,明亮而炙热,熊熊而剧烈,目之所及,它包裹了一切。
还有小小的婴儿,她在我的怀里微笑,挥舞着粉嫩的手臂,像圣母像上的天使;我甚至见到了名月,他就在我的身边,对我投注恭敬又温暖的目光,那个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世上最美的笑容。
还有,我似乎在很早的年代里,使用过一种最古早最笨重的书写传感器,还像个帽子似的扣在头上;它反应脑电波的速度也有问题,总要过个几秒才会在屏幕上呈现出我要的句子,这是书写传感器发明初期典型的延迟现象。但没关系,我并不赶时间,思绪纷呈无法理清,只是慢慢地看着屏幕上的字一个个跳出来:我最最亲爱的……
「轰」一道剧烈却无声的闪电乍亮开来,我的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那些片段又如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了!
透过智能过滤玻璃,减少了紫外线伤害的红橙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我坐起在床上,环视周围:这是我的房间。回过神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在突然醒来依然懵懂的那一秒钟里,我竟然在想:我是谁?
是啊,我是谁?
第一次见到名月的那次,我躺在封闭的检修袋里,用尽全身力气,也要对他说:我叫光。这个名字,不要忘记了。
我叫光。可是这个名字,是……谁给的?
第一次,我意识到这个问题。谁,给了我名字?
正式出厂时,我的编号是CT78。这是我的机体的终身代号,直到彻底拆毁才会被注销。随后,从我被第一家养父母买去,他们叫我「小闵」开始,我就不停地拥有新的称呼:小闵,小渊,杰瑞,汉斯,小炎……我在各个家庭间生活过,有过这许多代号,可是竟然没有一个是「光」!
什么时候,我知道了这个名字?
似乎是蒙?他偷摸了我的芯片,在我醒来时,就叫我「光」。似乎是这样。
那么,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么?或者是雷博士?
我有点疑惑,早期的记忆很残缺,显得飘忽而遥远。我什么都无法肯定,只觉得名字的来源是件重要的事情。
我的芯片苏醒了,可是我却依然遗漏了很多东西。
我是个叫「光」的机器人——我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突然对这个认知已经无法满意。
我跳下床,穿好衣服,风一样地冲下楼。
妈妈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看我匆忙的样子,急急叫了声:「现在不是学校放假吗?一大早地要去哪里?小炎,早餐……」
她的声音被我抛在脑后,冲出家门,在马路上飞快地奔跑。树木,行人,建筑,我像一辆疾驰的汽车,不厨一切地冲向那个地方。
我能感觉到胸腔里,中央处理器在兴奋地奔驰。
一切的一切,那层迷蒙的面纱,我要去揭开。
蒙在实验室里进行本年度最重要的研究项目——大型的新旧机型芯片对比测试,不准任何人打扰,我让助理小姐告诉他我有非常紧急的事,便在室里坐立不安地等待。第一次,我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见他。
他终于还是很重视我这个「帮凶」的,被迫中断试验,赶来见我。
「究竟是什么事?」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一关上门就问,脸色十分不善。
还不等我回答,他已经上下将我打量了一遍:「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嘛。海上巡逻队说没找到你,我就在想原来你也学会了撒谎。哼,一个机器人学会太多人类的恶习,可不是好事!不过无所谓,只要你办好我交代的事,你的品行会怎样扭曲都跟我无关。好了,前段时间我就当你度假去了,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今天找我是要干什么?不会是已经帮我拿到了上次那份资料了吧?」
他讥讽地说,看我的样子也不像是会令他有这种惊喜,于是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一支烟,漫不经心地点着。
「我有问题要问你。」我的神情有些不安,因为害怕听到那个答案,所以一直在犹豫。
「问什么?名月吗?」薄薄的烟雾后面是他讥诮的冷笑,「他现在就在检修台上。不过放心,你的朋友现在仍然呼吸平缓心跳正常,我还没有杀死他。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讽刺机器人的口气向来这么恶劣,仿佛对待下等生物的不屑,我现在懒得去跟他计较,反正谅他还不敢对拥有释权令的名月做出什么恶心的勾当。
「好了,看来你也没有其它问题了。」他看看表,「我的时间宝贵,下次不要再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来打扰我。着急见他的话明天晚上就可以了。走吧。」
他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等待我,我冲过去抓着他,颤声问:「我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