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头东南面是一个较长的缓坡,坡底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台地,上面坐落着一个小镇,这就是青龙山林场的厂部。
我们不想打搅林场的领导,见镇子这头树林的荫映下,有一个挂着“青龙山旅店”的院落,于是我将车开了进去。
旅店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涂脂抹粉看上去有一点风骚,她一面让服务员给我们拿行李,一面招呼我们进店。也许是我们开汽车的缘故,她显得特别热情,那双手几乎搭到我和父亲的肩上,我们好不尴尬,当时真的有点后悔,可是既然已经进来了,也就不好意思回头。
我们开了个双人间,因为不堪老板娘的骚扰,我们进了房很快地放好行李,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下楼开车逃出旅店。那骚娘们还在后面问我们这是去哪,我们笑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凉快凉快。
我们先去看望了父亲的一个战友,他当年受了伤,转业后便一直留在林场工作。
在战友那儿吃过午饭,父亲又步行陪我去林场监狱看看。现在的监狱是我出狱后新建的,高大的院墙阻挡了视线看不见里面,两端的岗楼上有持枪的狱警在巡逻。我对监狱依然有一点心理阴影,站在山岗上看了一下,连忙拉着父亲向另一道山谷里的三联队走去。
三联队是我接受监督劳动时住的地方,它还是老样子,前面有一个小篮球场,球场后面是好几排平房,倒数第二排靠边上的一间房子,就是我当年住的地方,我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五年。
我走到那间房子前面,抬眼朝里面看了看,见里面住着人家,就想回身走开。
“同志,你找人吗?”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问。
我回头见他挺眼熟的,立刻感到很不自在。
那人显然已经认出了我,也是十分尴尬。“林、林书记,是您哪。进来坐一会吧?”
我顿时老脸通红,因为这个人就是原来三联队的,我和他们之间有一些不很光彩的渊源。
当年,我在青岭一直被批斗到暑假结束,后来是林场监狱把我强要了回去。记得监狱的车子到的时候,我满身的油彩正跪在公社门口示众,他们就那样将我带回林场。
到了林场,恰好被场部的一位造反派场长给看见了,他一看见我便哈哈大笑说:
“这是谁的杰作?妙啊!今天就让林一枫在场部门口示一天众吧。”
就这位随随便便一句话,我在林场大门口的台阶上跪了大半天,而且,我那副滑稽可笑的模样引起众人的围观和哄笑。下午让我回去的时候,场部的领导们还说,今天对革命群众的教育效果挺好,以后让咱们宣传队也多学学人家。
我听了他们的话,当时脑袋就大了,明白自己以后可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国庆节,林场搞了一个向毛主席表忠心的誓师大会,我们这些个牛鬼蛇神也被作为反面典型押上台去示众。林场宣传队的人照葫芦画瓢,剥去我的上衣,在我身上写满花花绿绿的大字,然后将我拖上台去。
青龙山林场关押、下放了不少省、市、县三级领导干部,我这个小小的局长根本不算什么人物,以前开批斗会,小会才可能有我的份,大会我几乎都得靠边站。可是这一次,我不但有份,而且是会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我本来是站在边上,那些造反派看下面群众对我的样子很感兴趣,便让我向前站在最前面。
这以后,政治上每每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光辉形象”都会展示在大家面前,而且我的位置也越来越靠前、越来越靠中央了。那个年代,毛主席每一次发表“最高指示”,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当然,一旦有什么“跳梁小丑”跳出来反对他老人家,那更会使我惶惶不可终日——我算是亲身体会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也深切领悟到社会主义文化阵地的震慑力。
刑满释放以后,我被分在三联队劳动,可我依然在“享受”那种特殊待遇,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们强迫我一直剃一个大光头,上唇留一撮小胡子,遇上批斗,就会弄得像被山羊咬过的野草那样,乱糟糟的一塌糊涂。林场的人早就不叫我的名字,见了面都喊我“林该死”。
每次批斗完之后,我都会躲在自己的房内不敢出去见人,因为每次下来我都是满身油彩,一时间洗不干净显得很难看。联队里的半大小伙子最好作弄我,他们剥了我的上衣,露出那些个字,然后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牵着我让我在操场上出丑。
三联队是个又红又专的联队,这里大多数的队员都是那些从城里来的根正苗红的小年轻,右派倒是有一两位,我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则绝无仅有——落在这个联队也是活该我倒霉。孩子们玩得起劲的时候,甚至会让我四肢着地,象狗一样在地上来回地爬,我若不从命他们便用皮带抽打。
就为了躲这些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我经常窝在房间里,只有在吃饭、出工的时候才会出门,整天闷闷不乐。
转眼到了73年,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展开。
一天,家里让人带信上山来,说我母亲病重让我回家一趟,我马上找林场领导请假——像我这样的人向队长请假是没用的。林场场长很严肃地对我说,批林批孔运动已经开始了,你们这些五类分子一个都不许离开林场乱走乱动。没有请成假不能回家,心中又担心母亲的病情,我整天待在屋内难以成眠;可是,更让我感到恐慌的是,这次运动不知道自己又会遭什么殃?
五一节前一天,他三舅来了,他告诉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头一天下的葬。那天,我跑到联队后面山谷中的一座小山塘那里,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父亲看我神情不对,拉着我的手想离开,我说想去后面的山塘看看,于是,父子俩互相搀扶着向山谷中走去。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的大青山已经成了一片茂密的大森林,山谷中的小路掩盖在高大的树木中,也遮掩了外面的暑气,走在里面不见天日十分阴凉,我的心情也稍稍为之愉快。
走进谷地,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山塘,墨绿色的潭水显得十分深邃,山塘四种环绕着浓密的森林,非常的幽静。我和父亲在塘坝上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父亲解开外套,让山风吹拂着自己的胸膛。
“一枫,想不到这山谷里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啊!我咋的一直都不知道呢?”
“这座山塘是我们后来挖的,你当然不清楚。”
“后来挖的?一枫,这是不是你给我说的那座山塘?”父亲有点紧张,他伸手将我身子扳了过去。
“是的,”我的心情不觉有点沉重,指着塘坝边的一棵大树说:“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差点跳了下去。”
五一节那天是个大阴天,山上的天气显得分外的凉。我一大早便被带到厂部宣传队赤着上身化妆,然后被拖到外面站着,凉飕飕的山风吹在身上,让我浑身皮肤紧缩起满了疙瘩,全身忍不住直哆嗦。
一个小知青见了,一脚踢在我腿上:“老实点!装什么熊!”
我只得乖乖地站在那儿,等着拖到会场上去批斗。
那天批斗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有点不行了,浑身冰凉脑袋发晕,可是,他们毫无人性地让我游完了街才准许我回去。我一路晕晕乎乎地回到小屋,一进门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
天黑以后,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直发烫。我想起来找口水喝,刚起身,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又仰躺在床上;想要叫人,张开口才发现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得躺在那大口地喘气。
母亲去世了,自己连回家送她一程也不行;自己被关押批斗了六七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死不活的,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大,县长,我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儿啊,爸以后只怕再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娘,你也在吗?你见着我爷爷奶奶了吗?儿子现在要找你们去了,儿子去陪你们??????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扶着墙头出了屋子,摇摇晃晃地沿着山谷来到小山塘边。我扶着塘坝上的一棵小树喘着粗气,犹豫着,踌躇着??????
突然,我看见了老县长,还有小钟,他们的身影浮现在山塘里,身上飞腾着烟雾,微笑地看着我向我招手。
“一枫,来吧。”老县长父亲呼唤我:“父亲在这等着你。来吧,我的孩子!来吧!”
父亲!我一直当您是我的父亲,可我一直不敢对您讲。父亲,您知不知道,没有您的日子,我过得很痛、很苦、很孤独,儿子天天想您。父亲,没有我的日子您孤单吗?父亲,儿要与您在一起,儿子想要陪您!
父亲,我来了,您的儿子来了!
我张开双手投入老县长父亲的怀抱??????
☆、第四十四章 难忘的救命恩人杨清德
第四十四章 难忘的救命恩人杨清
忽然,父亲、小钟和烟雾全都消失了,那一瞬间,我大、儿子、去世的母亲、老婆以及我这一生的点点滴滴全都在脑海中涌现,像是放电影一样飞快地闪过,瞬间即逝。
不,不!我想挣扎,可是,迎面扑来的是幽深的潭水,仿佛是恶魔的血盆大口即将把我吞噬——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双脚仿佛被什么缠住,扑面而来的潭水在我的眼前静止。
“哎呀,干什么你!别乱动!试着看看能不能抓住身旁的树枝?抓稳了吗?别动,等我缓一口气再拉你上来。呼——!好了,我们一起使劲,一、二、三!哎,我说你他妈的这是干什么?好好的你寻什么短见!累死我了,妈的!”
我躺在草地上喘息一阵,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得救,于是,我抬头去看那个救了我的人——
借着夜光,就见眼前坐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他满脸的胡茬子,一双大眼含着微笑正看着我。
这个时候,他的笑容让我觉得是对自己的耻笑,我挣扎了一下,嚷道:“你救我干什么?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哈哈,你还想死呀。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还想去死你不怕鬼呀?”
我实际上已经没了想死的心,当下安静下来,挣扎着坐起身子,转脸仔细端详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才认出他是十二联的杨清徳。杨清徳是五十年代的老右派,在青龙山劳动了十几年,我跟他不是一个联队很少见面,不过,他这人是个天塌下来能当棉被盖的人,很风趣也很会讲笑话,在我们林场非常出名,所以我才认识他。
被这样一个人所救,让我心里稍微感到安定了不少,因为如果救我的是个小知青,他往上面一报,那我可就成了“企图自绝于人民”,罪加一等啊!
想到这,我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一个头说:“老杨,谢谢你救了我!”
“哎,你这是干什么!”老杨拦住我说:“这不让我撞见了,我能见死不救吗?”
“不管怎么样,我谢谢您!老杨,你怎么会在这儿?”这里很偏僻,一般人没事根本不会来这儿。
“我这不刚好来看你们联的老朱嘛,见你小子出了门迷迷瞪瞪地往后山走,我怀疑你可能是有什么事没想通,所以就跟在你后头。嗨!我也没想到你那么急,说跳就跳我差一点没抓住呢。我又不会游水,真没抓住你就完了!”
等我缓过劲来,老杨扶着我回了房,他见我正在发高烧,便去了别人屋里讨了几粒感冒药给我吃了,然后,把我扶上在床上躺好,给我喂了口水,这才离开。
这以后我和杨明德成了朋友。其实,我们依然很少有机会在一起,大家每天上山干活都挺忙的,只是在劳动的时候偶尔地会碰个面,也不好多说话——都是五类分子,走得太近会让人家说闲话,说我们臭味相投。我们碰上了便互相看几眼,眼睛里有意思,我看着他充满感激,他看着我精神恢复了也就放下了心——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心灵相交的朋友。
遇上林场放假,我们也会到一起去说说话,虽然机会不多,却让我慢慢地了解了老杨这个人。老杨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心事、自己的不快,大家看见的都是表面现象。
老杨老家在我们隔壁县,在乌龙河下游,离青龙山挺远。他家里从小给他抱养了个童养媳,可是老杨不喜欢她,他那时在省城上大学很少回家。51年老杨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再也不回去了,他的个人履历上填的也是未婚。
五七年反右,老杨被划为“右派”——他平时喜欢说笑话,可能什么地方没注意说错话了,被人家抓住了把柄。他那时在城里已经谈了恋爱,可是,为了不影响人家的前途,他主动与那位姑娘断绝了关系。当年,省里决定成立青龙山林场,将很多右派分子从省里、市里下放到林场,老杨就这样来到青龙山。当时说是支援林业建设、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没想到这世界观不易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