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父亲牵着他那两头老山羊转到李家沟附近的坡上。中午的时候,父亲在坡上看见李广和带着龙老五的儿子朝村后的山沟里走。父亲开始也没怀疑,因为龙老五的儿子已经十来岁,李广和上山做活常常会带着他给自己帮忙。可是,父亲走近了仔细看去,心中暗暗生疑:龙老五的儿子今天虽然穿着日常穿的衣服,却比往常要干净齐整,而且他脸面清洗过,似乎还梳理过头发。上山干活很脏不需要这么收拾,难道是去走亲戚?走亲戚往沟里去干吗?
父亲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后沟底发现一个非常隐秘、洞口用草盖着的山洞。当时父亲问过当地人,他们说那是个死洞,里面进去便是一条很深的直洞,下面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村里大人怕孩子闯进去,用柴草把洞口盖上了。
父亲思索了一下,当机立断,甩开手里的羊直接奔那个山洞而去。
父亲赶到洞顶的坡上,那里是一片乌竹林,父亲掏出枪,沿着竹林向下偷偷摸到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从那里正好可以看到洞口以及过来的小径。父亲看了一会,没看出山洞有什么异常,便猫在那儿,看看李家父子是否会来。
很快地,李家父子果然来了,只见李广和不时地朝四周张望,似乎很紧张很害怕的样子。
父亲这下子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整个人立刻紧张起来,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李广和走到离洞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双手捧着嘴巴学了一声鸟叫。很快,山洞里随着响起三下掌声,李广和便推了推小孩让他自己过去,小孩怯怯地边走边回头看李广和,慢慢来到洞前。
这时,一个人推开枯草从洞里走了出来,与那小孩轻轻说着什么。那人隐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面,只能看见半截身子,他看上去个子高高的,身体健壮,两条腿挺得笔直,腰部明显向前挺出——据说龙老五喜欢这样站立。
父亲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龙老五,但是,他从当地人的描述中早就熟悉了他,而且父亲在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档案材料上见过他的照片——此人八成就是土匪头子龙老五!
那人身上穿着生意人的衣服,可能他真的是逃到外地去了,只因心里想念孩子,偷偷回来看看吧。
小孩一直不敢做声,胆怯地看着龙老五,显得很害怕、也很陌生,这让龙老五非常不满或者说是伤心,于是他蹲了下来,想与儿子亲热。
就是这一瞬间,父亲看清楚了他的脸——一脸横肉,眉毛浓厚,肯定就是龙老五!
父亲举起枪瞄准龙老五正想开枪,突然,龙老五抬起头来惊慌地看了竹林外面一眼,迅速拉起儿子,一下子便隐没在石崖后面躲进了山洞,随即听见一声枪响,远处的李广和应声倒在了地上。
父亲吓了一大跳,虽然他早就知道龙老五受过特训,行动敏捷、枪法奇准,可实在想不到他身手竟然如此利索,又是如此狠毒。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李广和下毒手呢?
父亲正纳闷,这时樟树坳的民兵们呼啦啦涌进竹林,在远处将山洞紧紧围住——原来龙老五察觉到了危险,他以为是李广和出卖了他。父亲过去与村长他们见了面才知道,原来李广和今天的行为也引起了父亲暗中安排的村民的怀疑,他们立刻去樟树坳报信。村长一边派人向上面汇报,一边亲自带着民兵赶进沟来。
父亲刚刚见识过龙老五的本事不敢造次,他立刻指挥民兵远远围住山洞,还让他们不时地朝里面开枪压制住龙老五,他自己摸到李广和身边想救他,却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
村民们见经常在这一带山上放羊的老羊倌突然变成了一个镇定自若的指挥员,心里直犯嘀咕。一直到战斗结束后,他们才弄明白,敢情这个老羊倌就是鼎鼎大名的赵区长,他在山上放羊就是为了要抓捕龙老五。
突然,龙老五在山洞里发狂地喊叫儿子的名字,不一会,他疯了一样地冲出山洞——后来我们才知道,龙老五的儿子被冷枪打中了脑袋给打死了。民兵们纷纷开枪射击,可他们忌惮龙老五的名声,心中发慌失去了准头,龙老五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他像发疯的野兽打伤了两个民兵,一头从包围圈中撞了出去。父亲当场给气坏了,十几个人抓不住一个龙老五,这要是传了出去真是丢尽了人!他立刻冲出去紧紧地追在后面,两人边跑边互相射击。
龙老五被父亲纠缠得紧,正想向山上跑,就听上面一片呐喊,原来是村民们扛着大刀、锄头赶来帮忙——大家也恨龙老五啊!因为龙老五的儿子住在村里,村民们害怕他会返回来给自己带来麻烦;更害怕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李广和一家,会引起龙老五的报复,所以他们一直提心吊胆、不得安生,也一直希望龙老五早一点见阎王。
恰好龙老五的子弹打完了,他慌不择路一头向沟外闯去——大家没想到他敢往沟外跑,那边没留人。父亲他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一直追过李家沟,追到乌龙河边上。
湍急的河水挡住了去路,龙老五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围上来的人群。大家知道他已经没子弹也不害怕了,村民们在后面狂喊“打死这个恶魔”,民兵们纷纷端起枪瞄准了龙老五。
“不许开枪,让我来!”
父亲大喝一声拦住众人,他回身冲村民讨了两把大砍刀,一把扔到龙老五面前,一把握在自己手里,说:“龙老五,今儿老子要你死得心服口服!”
龙老五见眼前这个又黑又矮、胡子拉碴看上去像个乡巴佬的人,居然操一口北方口音,不觉一愣,随即他马上回悟过来,问道:“你,你就是那个赵淮山?”
“对,我就是赵淮山!”父亲紧了紧手中的砍刀。“龙老五,今天我要为所有被你害死的人讨还血债!来吧!”
☆、第四十一章 怒劈龙老五
第四十一章 怒劈龙老五
父亲对那场决斗的描述很简单,他砍了龙老五八刀,砍死了龙老五;可我听说,他们斗了将近半个小时后——
父亲一刀磕飞了龙老五的大砍刀,然后一转刀锋,劈断了他持刀的右手,大喝一声:“这是为沈队长砍的!”
沈队长,本名沈义山,市郊清水乡沈家埠人,牺牲时二十二岁,青龙区队支队长。
龙老五哀嚎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抱住右臂,父亲冲上去砍出第二刀,砍去了他的左小臂。“这是为老程砍的!”
老程,程徳福,百花乡癞子沟人,牺牲时二十五岁,青龙区队年级最大的队员。
“姓赵的,有种你给我一个痛快!”顽固不化的龙老五稳住摇摇如坠的身子,疯狂地嚎叫着。
正好区委书记带着区队赶到,书记上前喝止父亲:“老赵,你给我住手!”
“不许过来!谁过来我跟谁急!”父亲胡乱地挥动大砍刀叫道。
“老赵,我们必须活捉龙老五,交给人民政府法办!”书记只好退后,站在一边劝导。
“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战友们报仇!”父亲狂吼一声,紧握砍刀双目通红地怒视着龙老五。
穷凶极恶的龙老五被父亲的愤怒吓破了胆,只见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服了!我投降!”
看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龙老五已经彻底屈服,四周的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妈的,没那么便宜!”父亲蛮横地骂了一句,狠狠一刀齐肩砍去了龙老五整个右臂。“这是为小蔡砍的!”
小蔡,蔡泽阳,侧船乡蔡家塘人,牺牲时十七岁,青龙区队最年轻的队员。
龙老五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污血浸透了他大半边身子。
“赵区长,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是会犯错误的!你们给我上去几个人,把赵区长拦住。”区委书记吩咐大家。
几个区队队员想上去,父亲掏出枪,给一名穿长袍的队员的裤裆来了一枪,子弹正好从中间穿过,袍子上的枪洞口不停地冒着烟。这下子,再也没人敢上了。
父亲回过身,抬手一刀砍在龙老五的一条腿上。“这时替王贤仁砍的!”
王贤仁,青龙乡王家冲人,牺牲时十九岁。
父亲一刀砍下去发现不对劲,这一刀没有劈掉龙老五的大腿,低头一看,刀锋全都卷了。他扔了砍刀,回身冲一个村民大喝一声:“把刀扔过来!”
区委书记想阻止,可是他话还未出口,几个村民扔出了自己的大砍刀。
“赵淮山,龙老五已经投降,我们应该按政策处理。你这样蛮干会犯大错误的!”
父亲捡起一把厚实的杀猪刀,飞起身子,一刀连根砍去了龙老五的右腿。“这是给小何砍的!”
小何,何重发,百花乡清风坳人,牺牲时十八岁。
“这是替刘武昌砍的!”父亲合身一刀劈去龙老五的右臂。
刘武昌,吴镇乡刘家墩人,牺牲时十九岁。
“好,好,砍死这个狗日的!”四周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你们跟着瞎起什么哄!”书记气急败坏。“老赵哇,算我求你,你得替你家里的孩子想一想啊。”
“只要我这次不死,回去我会好好待他;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们大家替我养着他。”
“赵区长您放心,如果您真有什么事,您儿子就是青龙山的儿子!”周围一片回答父亲的声音。
“谢谢啦!”父亲一个猛扑,一刀砍去龙老五的左脚。“这是给梁大有砍的!”
梁大有,合龙镇梁湖人,牺牲时十八岁。
父亲蹦起老高,杀猪刀竖立,刀尖盯入龙老五的右大腿,然后刀身一搅,硬生生搅去龙老五的大腿。
“这是为大个子砍的!”
大个子,本名郎晓臣,青龙乡郎山头人,牺牲时二十岁。
这八个人都是小土岭上牺牲的革命英烈。
此时,龙老五已经没了气息,只剩被砍去四肢的躯干躺在血泊里不住地抽搐,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满目惊恐,也不知是死是活。父亲低下身子,一把揪住龙老五的头发,拖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就着那块石头一刀砍下他那颗罪恶的头颅。“这是为了所有被你残害过的人!”
满身是血的父亲将龙老五的头颅拎在手里,头也不回地朝小土岭走去,大家纷纷跟在后头。到了那儿,父亲把龙老五的头颅摆在战友的坟前,自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战友们,我给你们报仇了!”
做完这些,父亲扔了自己的枪和杀猪刀,将手背在身后,转了过来对区委书记说:“带我回去吧。”
回到城里,县委给了父亲一个撤除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还关了他一个月的禁闭。这一次,父亲再也不闹了,老老实实待在里面写了一个月的检讨,出来后,他马上找吴县长要工作。
吴县长苦着一张脸说:“赵阎王,你别给我添乱了,你除了杀人还能干什么?”
“老吴,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不是已经检讨了吗?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工作,绝不再违反纪律!”父亲此时倒是一本正经,身子挺得笔直。
“呵呵,”吴县长看他那样,便笑道:“那你说说,你能干什么?”
“我在乡下呆了四五年,放了一年多羊,别的没学会,农业生产那些个事倒是熟悉了不少,现农工部不是刚刚成立缺人手吗?要不,你让我去那儿。”
“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呆在那儿别瞎整,再瞎整我送你去蹲监狱。”吴县长故意吓唬父亲说。
“是!我一定努力工作,老实改造。”父亲“啪”地给吴县长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父亲到了农工部,把他那股子倔劲全部用在工作上,干起活来兢兢业业,认真刻苦,几乎拼了老命。这样,他戴罪立功干了一年,处分被取消了,还被提升为农工部的副部长,后来又做了部长——这倒是谁都没料到。
听老张讲完故事,大家转过头去看着父亲,父亲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笑着说:“有啥好看的?都是年轻时的事了,现在我人老了、不中用了,连走路也要一枫他扶着我呢。呵呵!”
此时天已经黑尽,炉坑内烧得正旺的火苗忽闪忽闪,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映得一片通红,
当天晚上就睡在饲养场,四个老家伙结伴睡一屋,一间大房子两张床,这样我和父亲也不敢胡来,只是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去小土岭祭扫父亲的战友。
第二天一大早,老张家大孙子给城里送羊,老付搭他的顺风车回去了。我和父亲去小土岭祭扫烈士,张成贵扛上一把锄头要跟我们一起去,父亲拦住他说:“小张啊,山路不好走,你还是在家歇着吧。”
老张坚持要去,他家老二抢过锄头,笑着说:“没事,我爹他可是经常去的,我扶着他我们一起去就是。”
小土岭离饲养场也就两里多地,我们一行四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山脊行了一程,然后向下拐一个弯便到了。一座不高也不大的土坡,正好对着打樟树坳上来的谷口,靠南边的向阳坡上一字排开八座土坟,坟前坟后不见几根杂草,收拾得挺干净。
“咦,这儿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