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员在里面吆喝着买票,她用最节俭的声音,减少着能量的损耗。这是售票员的职业性的自我保护,她说道:“谢谢大家摆一个渡,帮帮忙,把交通卡传过来。”
伸出几张手来,从柳丝丝的手里接过卡去。
但过了片刻,那边传过来的却是两张卡。
柳丝丝接过卡,发现这是一模一样的交通卡。两张卡,哪一张是自己的呢?
“怎么会是两张卡?”柳丝丝高声向售票员问道。
“有一张是我的。”身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柳丝丝朝那人看了看,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他说道:“给我一张就行了。”
“这两张一模一样,哪一张是你的?”柳丝丝犯起了迷糊。
“给我看看。”那男孩接过交通卡,翻过来,转过去,这种卡,外表大同小异,没有任何记号 ,标明它们的差异。
“分不清啊,侬来科科有甚呢不同。”那男孩把两张卡全部递回到柳丝丝的手里。
132
柳丝丝只好接过那个男孩递过来的两张交通卡,一犹豫,她决定还是向售票员寻找解决的方法吧。
“售票员,”柳丝丝高声地叫道。车箱里虽然人很多,嘈杂得很,但额外的叫喊还是很鲜明的。“哪一张是我的啊?”
售票员挤挤碰碰地过来,“又分不清了?还有一张是谁的。”
柳丝丝向那位男孩指了一指。售票员翻来覆去看着交通卡,小声呢咕道:“你们怎么又不在上面做一个记号?”
“我哪里知道会分不清?”柳丝丝说道,“识卡机能不能识别出来?”
“不行的,这种情况我老碰到的。”售票员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三十岁左右的女性,脾气倒还不错,“这台车上的识卡机不允许用第二次的。唉,你们这个卡里还有多少铜钿?”
“为什么要问有多少钱?”柳丝丝瞪着眼睛问道。
“小姑娘,要是你们卡上的钱差不多,倒可以换一下了。”
柳丝丝想了一想,说:“我这卡上估计有一百多元吧。”然后眼光朝那个男孩看去。
那个高个子男孩好像与已无关地站在那里,听任自己的卡在柳丝丝与售票员之间转来转去。售票员也停下眼光,看着他。那个男孩说道:“我这卡上应该有三百元吧。”
“你们这个真罗索了。“售票员说道,“你们准备到哪里下?”
“那就换不回来了?”柳丝丝不悦地鼓起嘴巴。
“换是好换回来的,就是烦一点。看你到什么地方下车,要是你着急的话,我可以到其他的车子,用识卡机看一下哪一张对哪一位的。”
“我到人民广场那儿。”柳丝丝说道。
“你呢?”售票员望着那个男孩。
“我也到那儿去。”那个男孩应道。
“那你们就好办了。到站点后,你们自己直接到其它的车子上试一下,行不行?”那个售票员和颜悦色地说道。
“那只好这个办法了。”柳丝丝从售票员手里接过交通卡,看了看,赌气似的,塞给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却荡漾着温和的笑意,说道:“你拿着吧,你给我,也没用啊。”
“那你不怕我拿着跑了?”柳丝丝有一点没好气地说道。她喜欢无牵无挂,喜欢那种自由自在地挥洒自己的随意的感觉,偏偏惹上这样的麻烦事,让心里老不痛快。
“跑了就跑了呗。说起来也不值多少钱。”那男孩说道。
是不值多少钱,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拖泥带水的涩涩的滋味。柳丝丝心里不快活,见到这个男孩居然假惺惺地充着大方,更加有些不悦:“你以为我值得为几百元钱跑了吗?”
“我是相信你的啊。”那个男孩抿着嘴,似乎隐藏着笑意。
他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柳丝丝心里故意找茬,嘴上说道:“我还不喜欢让别人相信我。”
那男孩终于笑了起来,“那我还是不相信你好了。”
“喏,拿去。”柳丝丝飞快地把交通卡甩到男孩的手里。
“你……”那个男孩猝不及防地接过柳丝丝递过来的卡,有一点无所适从的样子。“你怎么变卦了?”
“不是说你不相信我吗?”柳丝丝瞄了他一眼,说道。
“那你放在我手里,你就放心了吗?”那男孩说道。
“我不知道。我不去想那个问题。值得为一张卡去相信谁吗?”柳丝丝的嘴噘得老高,简直——用一个没有创意的比喻,可以挂油瓶了啦。
“那是错在我了?”那男孩仍然小声地说道。
“干嘛分谁对谁错的。下车后,你把我的卡给我就成了。”柳丝丝扭过头,朝身前身后乱蓬蓬的后脑勺看去。她的这种坏脾气,引得周围的人发出窃窃的笑声,也许她是那种看上去大同小异的上海女孩,她们带着一种无伤大雅的娇纵,显露出一种当儿戏般的小女儿态的脾气,即使她们拿出一副怒气冲冲的颜容,给人的感觉,倒好像她正当地维护了一个女孩的那一份自得与孤傲。上海女孩似乎有一份那样的得天独厚的资质,可以信口开河地施展她们的小性子。也许这也是一种上海特产吧。
133
在人民广场下了车,柳丝丝跳下车门,那男孩跟过来。
“你要上哪里去?”那男孩问道。
“什么事?”柳丝丝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知道你要回家,你准备乘几路车?”那男孩跟着说道。
“你问这干嘛?”柳丝丝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你乘哪一路车,我可以上去试一下交通卡。”那男孩道。
“那你与我同一路吗?”
“我无所谓,依你为准吧。”
“我住在浦东。”柳丝丝没好气地说道。
“走吧。”那男孩说道。
“你去哪里?”柳丝丝奇怪地说道。
“说不定我们同路呢。”那男孩说道。
“什么叫说不定?同路就是同路,不同路就是不同路呗。”
“其实我的一个朋友在花木,我正好要去看他。走吧。”那男孩说道。
来到开往浦东的公共汽车,车里还没有多少人,上了车,男孩把两张卡交给了售票员,很容易地分清了两卡里的金额。他把一张交通卡递给了柳丝丝,然后对她说道:“你坐吧。”
“我坐不坐关你什么事?”柳丝丝依旧不悦地说道。
“其实我认识你。”那男孩微笑道。
“认识我?”柳丝丝吃惊地看着这个男孩。
“你可能没有注意我,你叫柳丝丝吧,其实我们今天一块在培训班上学习的。”
“你?”柳丝丝一时语塞,“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你真会骗人。”
“现在说也不迟啊。”那男孩带着一丝亲和的笑容说道。
“当然迟了,如果你也是学员,这张卡你明天带给我不就是了?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周折,非要今天验证呢。”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可是车上人太多,我也没有找到机会说啊。”那男孩说道。
“这不是理由。”柳丝丝心情复杂地瞟了一下那个男孩,“我真是佩服你,你真能沉得住气。如果是我的话,我早就说了。”
“其实我当时说过,建议把卡就放在你那里的。”
“你没有说过。”
“我记得当时说过,‘跑了就跑了的,反正也不值多少钱’。”男孩辩解道。
“你觉得这两句话的内容是一样的吗?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害得我忙乎到了现在。”
“其实你没有忙乎吧。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影响你。”
“还说没有影响我?我都弄得心里老不痛快了。”柳丝丝噘着嘴说道,但心里的气倒泄了不少,本来嘛,都是这个男孩一直不辞辛劳地跟在身边,自己倒像是一个大小姐似的,忙乎的是别人啊。本来柳丝丝对一个陌生的男孩在身边一刻不停地缠绕着,觉得像粘着橡皮膏药似的烦人,现在听说他也在培训班里学习,倒觉得有一种熟悉的亲近感,不知不觉,她的口气里,少了刚才一以贯之的火药味。
“好,好,怪我不好了,我当时应该对你说,我认识你,你放心地走吧,明天把卡带给我就成了吧。”那男孩站在那里,低着身子,向她说道。说话间,车子上上来了不少乘客,很快一个车厢就被乘客占满了。
“算了,别分谁好不好了。本来就是一个偶然的事故嘛。”
“啊哈,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是吗?你刚才不放心吗?”柳丝丝抬眼看了他一眼。
“刚才我可是如履薄冰,胆战兢兢。”
“真的吗?我有那么厉害吗?”柳丝丝不由在嘴角边浮现一丝笑意。
“不是厉害,只是你让错都错在我身上了。”
“别讨论谁错不是错的了。也许我今天心情不好。”柳丝丝说道。“你到底下不下车啊,车子都要开了。”
“我要到浦东去一趟的。”
“那你还站着干嘛,坐啊。”柳丝丝拍拍身边的坐位,示意那个男孩坐下来。
“谢谢。”
“谢什么?你想站到浦东啊。”
车子开动,不紧不慢地穿过狭窄的闹市,痛苦地挣扎着走出城市的腹心地带。
“你也喜欢表演?”柳丝丝扭头问他。
“其实,我到浦东去就是为了这个事呢。我今天是代我朋友来充数的,他喜欢表演,但他今天没有空,非要让我替他来报名了。这不,好事做到底,我给他上课来了。我想去浦东一趟,把学习班上的教材什么的都带给他。”
134
公共汽车在城市迷宫里穿行。上海的公交线,像蛛网一样扑朔迷离。它不是直线,而是最大限度地容纳着崎岖不平的站点,从而使公交道路像打摆子一样忽上忽下,忽南忽北。
汽车几乎贴着巷道的边缘,很难想像,如此狭窄的街道上,还是汽车川流不息的要道。高耸的楼道,拥挤地簇立在道路的两侧,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直劈大地。城市的空间,滋生出许多畸形的结构,就像原始森林里的植物拼命地要抽长自己的身躯,抢占高空那一抹维系生命的阳光。城市里甚至可以让闪电也变得狭窄起来,巨型的杆子似的高楼,就是一道被挤压成豆芽菜一般的干涸的闪电。
城市的下午的时光是漫长的,失去了自然的生物钟与晨昏转换应有的节奏。城市的方向感被乱七八糟的街道暴虐地切开,街道误导的方向,就像城市里不负责任的骗局一样,不值得信任。暮色的来临是城市里一道奢侈的加餐,被撇开在城市的食谱之外。
在渐渐上涨的车厢外的灰色的气息中,城市陷入到一种深沉的暧昧的临近黄昏的暖色里。公共汽车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切割着城市的断面,窗玻璃外,是城市像地壳一样缤纷斑斓的层层叠叠的记录。这种断面里,既有着市中心豪华高楼的气宇轩昂,也有着居民区地段俗不可耐的下里巴人,它们交错着闪过汽车的窗户,把城市不可谐和的姿影,浓缩在车窗一成不变的镜框里。
越接近城市的边缘,那种世俗的城市图景便如地幔一样,变得浓厚而粘稠。在舒缓的天光的映照下,城市像蚌类伸展开自己的肉足,把它的隐秘的内幕,缓缓地暴露出来。上海,这个最容易见到靓丽外表与美丽女孩的城市,在这个时候,会展现出它的丑陋的遮蔽的真实。在紧贴着道路的狭小的楼前空间里,摆放着躺椅,那上面必定会坐着一个佝偻的老人,这几乎成为上海路边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风景,就像到处都可以看到挂在阳台上的肮脏的被褥一样。城市里充满着矛盾与对立。时尚的少女与垂暮的老人,构成了这个城市最尖锐的辩证关系。少女令城市充满着活泼与青春,而老人,则让城市变得窒息与困顿。这两者有必然的关系吗?没有人去考证与研究这些,城市的存在,只有空间的轴线,是同一时间里空间的比较,而绝没有时间的纵深性对比。在城市里,永远是即刻的存在,决定着地位与永恒,历史的判断与价值,注定是无力与空洞的。所以,城市里,永远是少女招展着城市的时尚的旗帜,成为一个城市的代表与赏识的中心。而老人们,他们是少女的未来,但城市不需要昨天与明天的起点与结局,它永远是一种横向的同一时刻的布置。
柳丝丝与那个男孩并没有说多少话,她沉寂地望着窗外,显得宁静而平和。
地面突然变得高耸起来,并且开始了弯曲的行进。这是公共汽车正在驶上卢浦大桥的引桥。
随着地面的抬高,一缕鲜艳的像血一样的阳光,突然照进了没有色彩的没有激情的车厢里,令整个空间里洋溢着灿烂的云霓。
阳光在柳丝丝的脸上欢蹦乱跳地闪跃着,掠过她的脸上的光线,又照射到那个男孩的脸上,他被外面的那股美丽的晚霞所吸引。那种绯红的涂满天空的色度,一直被高楼遮挡着,现在它们放肆地涌进车厢,在移动着的车厢里徘徊、游动。
他惊异地望着身边的这个女孩的侧面的轮廓。柳丝丝微微地侧着身子,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那炫目的夕照,她的脸上挂着一种平静,好像她早就熟悉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城市的另一种光辉。她的沉静的泰然,与车窗外旋转着的暖色调的阳光,仿佛对立着,但又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
汽车绕行着卢浦大桥的引桥,缓缓上升,地面开始坍陷下去,下一层的引桥上的汽车,立刻变得渺小而遥远,